仲夏的雨裹着硝烟味,将太湖西岸的芦苇荡浇得东倒西歪。秋荷蜷缩在乌篷船里修补渔网,粗粝的麻绳磨得掌心发红。突然,熟悉的三长两短桨声穿透雨幕,肖临渊浑身湿透地跃上船板,军帽檐上的水珠顺着刚毅的下颌线滑落,怀里却牢牢护着用油布裹得严实的物件。
「秋荷!我们要参加佐藤的一场舞会,地址就在湖心亭花园。」他甩了甩手上的雨水,掏出张被摩挲得发皱的请帖,烫金的「中日亲善舞会」字样下,隐约可见用米汤书写的密文,「佐藤要在宴会上与伪军签署清乡协议。」
「肖队长好的,听从指挥!」
「金库钥匙也会在安保交接时出现。」话音未落,他注意到秋荷补丁摞补丁的布鞋,浸在船底的积水中早已发胀变形。水面倒映着她腕间褪色的红绳——那是用父亲遗留的渔网线编织的,绳结里还缠着半片芦苇叶。
「这个打开看看!」肖队长把纸包塞进她怀里温柔地说,
秋荷展开油纸,一双绣着并蒂莲的缎面舞鞋跃入眼帘。鞋尖缀着圆润的珍珠,鞋帮处的丝线细密如蛛网,在昏暗的马灯下流转着冷光。她忽然想起半月前的深夜,两人躲在芦苇荡深处躲避日军巡逻艇,对岸湖心亭花园透出的霓虹灯光像遥不可及的梦。
「真羡慕那些能光明正大跳舞的人,不用提心吊胆。」那时她望着水面的倒影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船板上父亲刻的「平」字——那是渔民祈求风平浪静的图腾。
「等革命胜利的一天,天下和平了,人人都能过上自己希望的生活。」肖临渊接着她的话头安慰了一句。
「是的,离开这一天不远了。」
「鞋跟里藏着定位粉,夹层能塞微型胶卷。」肖临渊的手指划过鞋面暗纹,指腹的茧子擦过绸缎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又掏出个用芦苇叶编织的护膝,边缘还沾着新鲜的草汁。
「跳华尔兹要频繁屈膝,你左腿的旧伤逢阴雨天就疼……」他突然噤声,因为秋荷的指尖正触碰到他手背上的烫伤——那是上个月为销毁日军档案,他徒手抢下燃烧的文件时留下的。
两人指尖相触的刹那,船外的雨突然变大,敲得乌篷顶咚咚作响。
决战前夜,湖心亭花园的九曲桥铺满猩红地毯。秋荷立在雕花铜镜前,将珍珠舞鞋缓缓套上,鞋尖的凉意顺着脚踝往上攀爬。月白色旗袍裹着她纤瘦的身躯,锁骨处的旧伤疤在珍珠项链下若隐若现——
那是去年掩护情报员转移时,日军子弹擦过留下的粉色痕迹。门外传来敲门声,肖临渊穿着笔挺的藏青色西装,领口别着用炮弹壳改制的紫铜胸针,手里却攥着个蓝印花布包。
「试试这个。」他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张贴着膏药的护垫,膏药上还渗着墨绿色的草药汁:
「我问老郎中讨的方子,用了太湖边的七叶一枝花,能缓解长时间站立的酸痛。」他蹲下身时,秋荷瞥见他后颈新添的淤青,形状像极了日军皮靴的鞋跟。他的手指笨拙地替她系着鞋带,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袖口露出半截绷带——那是今早转移伤员时,被弹片划伤的。
「别低头,」他忽然说,「旗袍领口的盘扣我替你加固过,不会开。」
宴会厅内,水晶吊灯将太湖的波光揉碎在舞池。秋荷挽着肖临渊的手臂踏入时,珍珠舞鞋与大理石地面碰撞出清脆声响。她能清晰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温度,透过礼服布料灼烧着皮肤。
「二楼九曲回廊第三个窗棂有狙击手,枪口正对着主台。」肖临渊的呼吸扫过她耳畔,带着淡淡的硝烟与薄荷味,「佐藤的副官每隔十分钟就摸袖口第三颗纽扣,那里藏着密信。」她旋身时,裙摆扫过他军装裤脚的补丁——那是昨夜在芦苇荡里,她就着摇曳的马灯,用渔民特有的盘扣针法缝补的,针脚里还缠着从渔网拆下来的荧光线。
舞池中央,桂兰正端着调酒款步走向佐藤的包厢。她酒红色的丝绒旗袍开衩处,银哨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哨身上「莫忘」二字被烛火映得发红;叶振华则在人群中假装醉态,实则用袖扣上的微型相机拍摄着宾客名单,镜头盖边缘刻着太湖游击队的队徽。
突然,乐声骤停,佐藤拄着镶金手杖走上主台,胸前的鎏金怀表链在灯光下晃出刺目的光。他的军靴踩在雕花地板上,每一步都像踩在秋荷的心跳上——那靴底的纹路,和父亲失踪那天岸边留下的脚印一模一样。
「诸君,为大东亚共荣……」佐藤的话音未落,秋荷感觉肖临渊的手臂骤然收紧。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伪军头目正将一个檀木匣递给佐藤——那匣子开合的瞬间,黄铜钥匙的轮廓在水晶灯下一闪而过。
「准备行动。」肖临渊低语时,秋荷已经踩着舞鞋滑向阴影处,鞋跟里的定位粉在地面留下肉眼难辨的荧光轨迹。
她经过香槟塔时,故意撞掉一个杯子,碎裂声中,秀娘耳垂上的东珠坠子突然坠落,滚到佐藤脚边——坠子底部「1937.12.13」的刻痕,恰好映着他皮靴上的樱花徽章。
密道入口藏在假山后的锦鲤池旁。秋荷贴着潮湿的石壁前进,珍珠舞鞋不时踢到碎石,发出细微的响动。突然,前方传来军靴的踏步声,肖临渊猛地将她拽进怀里,两人后背紧贴长满青苔的石壁。他的心跳声震着她的耳膜,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发顶。
「别怕。」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腰间的短刀已经出鞘,刀柄上缠着她亲手编的红绳。黑暗中,她摸到他西装内袋里的信——那是她今早塞进去的,信纸上只画了朵太湖边的芦苇花。
当六个人终于在运河码头会合时,桂兰掏出那枚沉甸甸的金库钥匙。月光下,钥匙上的雕花泛着冷光,与秋荷染血的白玫瑰头饰相映成辉。
她的珍珠舞鞋早已破损不堪,鞋尖的珍珠掉了大半,鞋帮处的并蒂莲刺绣被扯得支离破碎,露出里面藏着的微型胶卷。
肖临渊蹲下身,解开自己的领带替她包扎脚踝的伤口,领带夹上刻着的「临」字蹭过她的皮肤——那是他父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我说过,要带你平安回去。」他的指尖拂过她脚踝的旧疤,那是三年前她为救落水的游击队员留下的。
远处传来日军的警笛声,由远及近。秋荷望着肖临渊被硝烟熏黑的脸庞,突然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轻一吻。他的唇瓣带着雨水的冰凉,却又透着灼热的气息。
身后,秀娘与墨林相视而笑,墨林袖口的口红印还未擦去——那是秀娘昨晚在他袖口画的太湖地图;叶振华将李桂兰散落在肩头的发丝别到耳后,手指擦过她耳后的红玫瑰刺青,那是他们定情时纹的记号。
运河的浪花拍打着堤岸,那双伤痕累累的绣花鞋静静躺在船板上,鞋尖残留的珍珠映着天边朝霞,像极了永不熄灭的星火。秋荷捡起鞋子,指尖触到鞋底夹层——那里藏着肖临渊今早塞进去的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
「等这双鞋沾满胜利的玫瑰,我就带你去湖心亭看真正的日出,不用再躲芦苇荡。」远处湖心亭花园的轮廓,正被初生的太阳镀上一层血色的金边,而太湖的晨雾里,隐约传来渔民哼唱的小调,调子和肖临渊昨晚教她跳舞时吹的口哨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