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以一种近乎残酷的精准，穿透了卜杏嵂那层薄薄的、印着卡通绵羊的窗帘缝隙，直直地刺在她紧闭的眼皮上。大脑在混沌的深海里沉浮，挣扎着，试图抓住最后一丝温暖舒适的梦境碎片。她像一条搁浅的鱼，艰难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带着洗衣液香气的枕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

意识，如同老旧的收音机，滋啦作响，断断续续地接收着信号。七点……多？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线在眼皮内部留下模糊的残影。具体是七点多少？不重要。这个念头像一颗微小的气泡，在她迟钝的思维里轻轻飘过，随即被更强大的惰性引力捕获。

“才七点多……”这个认知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魔力。

昨晚那些社死的画面——主程冰冷的眼神、陈瞳戏谑的调侃、还有那个神秘兮兮的【007】发来的“舔键盘”邀约——在记忆深处蠢蠢欲动，像一群不怀好意的幽灵。此刻，它们被这“才七点多”的温柔假象暂时封印了。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再睡一会儿，就一会儿……五分钟，不，三分钟就好……那温暖的被窝是抵御即将到来的、名为“上班”的怪兽的最后堡垒。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她放任自己，意识再次沉入那片模糊的、安全的灰色地带。世界只剩下枕头的柔软触感和自己均匀的呼吸声。时间失去了刻度，变成一种粘稠的、缓慢流淌的液体。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三分钟，也许是三十分钟，也可能只是一瞬。一种尖锐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警铃猛地在她混沌的脑子里炸开！

“嗡——！！！”

卜杏嵂像被高压电击中，整个人从床上弹了起来，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她惊恐地瞪大眼睛，一把抓过床头柜上那个该死的、正在疯狂震动的手机。

屏幕亮得刺眼，上面显示的时间，如同冰冷的审判书：

8：15！

“啊啊啊啊——！！！”

一声凄厉的、足以掀翻屋顶的惨叫划破了清晨的宁静。卜杏嵂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到天灵盖，所有关于“再睡一会儿”的侥幸和慵懒被炸得粉身碎骨。

完了！彻底完了！九点打卡！从她这个位于城市边缘、号称“睡城”的出租屋赶到位于繁华CBD核心区的“灵境互动”，在不堵车的情况下，极限操作也需要四十分钟！而现在，是周一早高峰的8：15！堵车？那简直是板上钉钉！

昨天那身让她格格不入、也让她差点社死的烟灰色西装套裙？此刻成了救命稻草！她像一阵龙卷风，冲进狭小的卫生间，刷牙的动作快得几乎能看到残影，泡沫飞溅。冷水胡乱地拍在脸上，试图浇灭那因为极度恐慌而升腾起来的热度。头发？没时间了！抓起梳子胡乱扒拉几下，勉强把昨晚睡炸的毛压下去，用一根最普通的黑色皮筋在脑后扎了个歪歪扭扭的马尾。

套上那身象征着她“职业尊严”（虽然昨天被现实无情嘲弄）的西装套裙，蹬上那双五厘米的小高跟——此刻它们不再是优雅的象征，而是逃命时可能崴脚的潜在威胁！她一把抓起那个巨大的“熬夜不会秃”帆布包，像塞垃圾一样把手机、钥匙、还有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的零钱包胡乱塞进去。

冲出家门，老旧防盗门在她身后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楼道里弥漫着邻居家早餐的油烟味。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下狭窄昏暗的楼梯，高跟鞋在水泥台阶上敲打出杂乱无章、充满绝望的鼓点。

冲出单元门，清晨微凉的空气夹杂着汽车尾气的味道扑面而来。眼前的景象让她眼前一黑：小区门口那条双向四车道的马路，此刻已经变成了一条巨大的、缓缓蠕动的钢铁长龙。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尖锐刺耳，交织成一首绝望的都市交响曲。公交车像臃肿的沙丁鱼罐头，塞满了表情麻木的乘客，纹丝不动。出租车？亮着“空车”牌的如同濒危物种，即使有，也远在百米开外，深陷在车流中动弹不得。

步行？穿着高跟鞋步行四十分钟？卜杏嵂低头看了一眼脚上那双此刻显得无比碍事的“凶器”，感觉脚踝已经开始隐隐作痛。地铁？最近的站口走过去也要十五分钟！而且早高峰的地铁……光是想象那能把人挤成纸片、空气浑浊的场景，卜杏嵂就感到一阵窒息。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小刀子一样割着她的神经。迟到！全勤奖泡汤！被那个可怕的主程大佬抓到把柄！被陈瞳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还有那个神秘的【007】……无数恐怖的后果在她脑海里轮番轰炸。

就在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几乎要原地爆炸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马路对面那个熟悉的红白相间的招牌——KFC！

那个巨大的、笑容可掬的白胡子老爷爷头像，此刻在卜杏嵂眼中，简直散发着救世主般的光辉！早餐！能量！最重要的是——快！

生的希望瞬间点燃！卜杏嵂深吸一口气，无视了高跟鞋对脚踝的抗议，像一个视死如归的战士，瞅准车流中一个极其短暂、几乎不存在的空隙，猛地冲了出去！

“吱——！”一辆被她突然窜出吓得急刹车的出租车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司机愤怒地探出头来骂了一句。卜杏嵂充耳不闻，心脏怦怦狂跳，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了KFC的玻璃门前，用力拉开！

温暖而浓郁的油炸食物香气混合着咖啡因的味道瞬间包裹了她，驱散了清晨的微寒和内心的恐慌。店里人不少，大多是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和学生，但队伍移动的速度尚可。

卜杏嵂像一条灵活的泥鳅，迅速找到最短的那条队伍排了进去，一边焦急地踮着脚看前台的电子菜单屏，一边在心里飞速盘算。

帕尼尼？太干！油条？太油！皮蛋瘦肉粥？需要勺子，麻烦！

“您好，请问需要什么？”柜台后穿着红白条纹制服、戴着帽子的年轻小哥，脸上挂着标准化的微笑。

卜杏嵂语速快得像机关枪：“一个芝士蛋帕尼尼！一杯热豆浆！大杯！哦等等！豆浆要烫一点的！再要一个……一个……土豆泥！就这些！打包带走！快！谢谢！”

小哥显然见惯了这种打仗似的早晨，手指在点餐屏上飞快跳跃：“好的，一个芝士蛋帕尼尼，一杯大杯热豆浆，一个原味土豆泥。豆浆需要特别烫是吗？请稍等。”

等待的每一秒都无比漫长。卜杏嵂不停地跺着脚，眼睛死死盯着出餐口，感觉胃因为紧张和饥饿在疯狂抽搐。她脑子里已经开始预演冲到公司打卡机前的场景——电梯千万别排队！千万别碰到主程！千万别……

“小姐，您的餐好了。”小哥的声音如同天籁。

卜杏嵂几乎是扑上去抢过那个印着KFC老爷爷的纸袋。纸袋温热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带着食物的香气，让她稍稍安心了一点点。她甚至没看清小哥递过来的土豆泥盒子是不是放稳了，胡乱塞进帆布包侧面的网兜里，一手拎着早餐袋，一手攥着豆浆杯——果然很烫！她龇牙咧嘴地忍着，转身就往外冲。

“您的找零和小票……”小哥的声音被淹没在关门的风铃声和她自己急促的脚步声中。

冲出KFC，外面依旧是令人绝望的车流。但手里有了“弹药”，卜杏嵂感觉底气足了一些。她再次化身马路勇士，这次更谨慎但也更迅速地穿过车流，冲到路边。

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虽然还在百米开外，正缓慢地向这边挪动！卜杏嵂果断地、用尽全身力气挥舞着手臂，那杯滚烫的豆浆在她手里危险地晃荡着。

也许是她的绝望气场太过强烈，那辆出租车居然真的打着转向灯，艰难地挤过车流，停在了她面前。

卜杏嵂拉开车门，几乎是把自己“摔”进了后座。

“师傅！‘灵境互动’大厦！快！九点打卡！要迟到了！”她喘着粗气，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司机是个微胖的中年大叔，从后视镜瞥了一眼她火烧眉毛的样子，又看了看前方堵得水泄不通的路况，无奈地耸耸肩：“姑娘，急也没用啊，这路况……”话虽如此，他还是熟练地挂挡，见缝插针地开始在那钢铁洪流中艰难地“蠕动”起来。

车子像蜗牛一样前进。卜杏嵂顾不上形象了，把帆布包往旁边座位一扔，手忙脚乱地撕开帕尼尼的包装纸。温热的芝士混合着嫩滑的炒蛋和香软的饼皮，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她狠狠地咬了一大口，浓郁的芝士味和蛋香瞬间在口中爆开，那扎实的口感带着温度滑入胃袋，仿佛给濒临崩溃的身体注入了一针强心剂。她满足又急切地咀嚼着，腮帮子鼓鼓囊囊。

又迫不及待地吸了一口滚烫的豆浆，浓郁的豆香带着灼热的暖流涌向四肢百骸，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和紧张带来的僵硬。她舒服地喟叹一声，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一大半。

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紧张地盯着手机上的时间。8:35……8:40……8:45……车子依旧在缓慢地挪动，距离目的地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师傅！还有多远？能再快点吗？”卜杏嵂咽下最后一口帕尼尼，声音因为塞着食物而有些含糊不清，带着浓浓的恳求。

司机大叔叹了口气，指了指前面一眼望不到头的红色刹车灯：“姑娘，你看这……除非我能飞过去。”

卜杏嵂绝望地靠回椅背，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豆浆杯壁。帆布包侧兜里的土豆泥盒子随着车子的颠簸轻轻晃动。她突然想起自己还买了个土豆泥。

算了，现在吃土豆泥太耽误时间了。她得为最后的冲刺保存体力。

她掏出手机，点开那个让她又恨又怕的公司内部通讯软件。手指悬在【007】那个漆黑的头像上，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点开。昨天那句“舔键盘”的调侃仿佛带着余温，让她脸颊发烫。她转而点开了林默然的对话框，手指飞快地打字：

【卜杏嵂】：默然哥！江湖救急！堵死在路上了！九点肯定到不了！帮我看看打卡机旁边有谁？特别是右边那位大佬在不在？求你了！[跪地][跪地][跪地]

消息发出去，如同石沉大海。林默然那头像灰着，估计还没到公司，或者正在地铁里挣扎。

时间无情地跳到8:55。出租车终于拐进了CBD区域，离“灵境互动”那栋标志性的玻璃大厦还有两个路口。

“师傅！前面靠边！我跑过去！”卜杏嵂再也等不及了。

扫码付款，拉开车门，她像一颗出膛的炮弹般冲了出去。高跟鞋在光滑的人行道上敲打出密集而惊险的鼓点，每一次落地都伴随着脚踝的抗议。她一手紧紧抓着那个快被她捏变形的豆浆杯（里面还剩小半杯），另一只手死死按着帆布包侧兜里的土豆泥盒子，防止它跳出来。那个印着KFC老爷爷的纸袋被她揉成一团，塞在包口，在奔跑中迎风招展。

清晨CBD的精英人流中，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套裙、头发凌乱、面目狰狞、一手豆浆一手按着包、踩着高跟鞋狂奔的年轻女子，无疑是一道极其扎眼的风景线。路人纷纷侧目，卜杏嵂完全顾不上了。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打卡！打卡！打卡！

“灵境互动”那扇光可鉴人的玻璃大门越来越近。她甚至能看到前台苏珊那头粉紫色的挑染短发！九点整！大厅里那台该死的打卡机！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旋转门开启的瞬间，以一个极其狼狈的姿势，几乎是“滚”了进去。

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锁定前台旁边墙上挂着的打卡机！

谢天谢地！没人排队！

卜杏嵂爆发出最后的潜能，冲刺！伸出因为奔跑和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狠狠按向指纹识别区！

“滴——打卡成功！”

屏幕上跳出绿色的时间：09:00:07。

七秒！只晚了七秒！按照公司规定，五分钟以内不算迟到！全勤奖保住了！

卜杏嵂双腿一软，差点直接跪倒在大厅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她扶着前台的边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感觉肺叶像破风箱一样嘶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罢工。汗水顺着额角滑落，精心扎好的马尾早就歪到了一边，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鬓角。

“哟，踩点女王，今天又上演生死时速了？”前台苏珊顶着她那粉紫色的头发，慢悠悠地晃过来，手里端着杯咖啡，脸上带着看戏的揶揄笑容。

卜杏嵂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虚弱地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还活着。

她扶着墙，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挪地往策划部那片“菜市场”走去。手里的豆浆杯在刚才的冲刺中晃荡得厉害，盖子边缘渗出了一点乳白色的液体，沾湿了她的指尖。帆布包侧兜里的土豆泥盒子，随着她沉重的步伐，一下一下地硌着她的腰。

终于，她像一条脱水的鱼，瘫倒在自己的工位椅子上。浑身骨头都在叫嚣着散架。

安全着陆……暂时。

她小心翼翼地放下那杯饱经风霜的豆浆，感觉杯壁已经没那么烫了。又摸了摸侧兜里的土豆泥盒子，冰冰凉凉的。

“呼……”她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感觉灵魂终于归位了一部分。刚想拿出土豆泥安抚一下自己饱受摧残的身心，目光却下意识地、带着某种无法抑制的警惕，瞟向了右边——

那个巨大的曲面屏显示器幽幽地亮着，上面依旧是密密麻麻的、天书般的代码。屏幕后，只能看到那个宽阔的椅背和一点硬茬似的板寸头。

椅子，似乎在她看过去的瞬间，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卜杏嵂的心跳，漏了一拍。刚刚平复的紧张感，又像细小的藤蔓，悄悄缠绕上来。她赶紧收回视线，假装若无其事地打开电脑，手却不自觉地按在了帆布包侧兜的土豆泥盒子上。

新的一天，“精彩”似乎才刚刚开始。而她的早餐……嗯，至少还有半杯温凉的豆浆，和一个冰冷的土豆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