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6)
书名:三唏 作者:物悲 本章字数:4213字 发布时间:2025-06-22

夜灯,烛火轻挑。

杨矩以贴身方巾将八斩刀锋面反复擦拭,将烛光的亮面都拉出长梭形。他将八斩刀纳入鞘中,望着手中沾污的方巾,陷入了沉默。这块方巾是她的,其上绣有广安的桂花,落在方巾的右下角,一朵朵金黄的丝线花头,还有深绿的枝茎。

他曾经那般爱护它,可不知怎么的,这块方巾已成为擦拭八斩刀的旧布。

杨矩将方巾收入怀里,直愣地立在昏暗的屋内,内心一阵翻涌。他试着在脑海中拼凑她的模样,可这么多年来,他怎么都记不清了。取而代之是光禄卿之女李奴奴的模样。念至此处,他的内心慌乱,越思绪,越慌张。他为了劝慰自己,又赶忙取出他们互通的信件,还有那枚貔貅。

良久,他吹熄烛火,坐在月光透过的帐下,心绪不平。他趁着夜色,研墨,写下:夜不寐,见梅与桂,光碎成云,难辨;夜不安,见石与水,光潋成湖,难行。起名《不眠》。

他又试着入睡,可脑海里全是李奴奴笑如月牙的容貌,难以忘却——越在意,越清晰。

*

浅睡,入梦。一夜思愁梦里响。

杨矩已至这长安城中两年,位居光禄卿府总教头许多日,更是将府中兵马训得如一支军纪严明的军队。他的所作所为也入了李守礼的眼,心底对他更是赏识。今日突然宣他,定是有什么事情要言于他。

他立在门外,一身深蓝色绸缎子,头颅微低,长眉倾斜,指头不安地扣。

“杨矩,推门进来。”里面的声音低沉,粗糙的声线里有一丝沙哑。

杨矩整理衣衫,以最好的状态推门入内,匆匆扫过一眼堂中人,下跪叩拜,行礼:“卑职杨矩见过主子、小姐。”

黑暗、深长的中堂里坐着不言自威的李守礼:他一身深红长袍,落座在红酸枝正椅中,低眉瞧跪在七尺外的杨矩时,神色里自有威仪,可当他将目光落至一旁环抱着他颈脖的李奴奴时,则全是笑意与宠溺。

“嗯。”他饮茶。

“父亲,别那么凶!别吓着他。”立在她身后的李奴奴附耳低声,面容赧红。

他轻拍她的手,语气稍缓:“杨矩。你两年前从广安那处苦寒之地远行而来,以信物才在府中某得一侍职。”他语气平缓,却令屋内凝滞的气都掀动,“我本不对你有任何期待,更是认为你的八斩刀不过是些花拳绣腿。若真要刀下见血时,会死于杀人刀下。未曾想,你一双八斩刀斩敌无数,更是护我多次。从那后,我便对你刮目相看了。”

“守护主子本就是卑职职责所在,卑职必当以命相护。”杨矩语气恳切,又行礼,头更低了。

李守礼品茶,漫不经心。

“不必急着表忠心,这样的话,我听过太多了。说过誓死效忠的人无数,临阵倒戈的人也无数,只是不知你是那一边的。不过你是哪边的都没关系,只要你能为我所用。”

李奴奴又欲附耳低声,可这一次李守礼眉眼一皱,一种严肃、森然的压迫感令她退缩了。她嘟着嘴,神色些微不悦。

“我只要有用的人。”他言简意赅。

“主上!卑职必将肝脑涂地,以主上为首……”杨矩匍匐,额头贴地,语气卑懦且诚恳。

“我这一生,有子三人,女只有奴奴一人。这些子女中,我最心疼她,生怕她受了什么委屈。这些年来,她对你的心意,想必你已心知肚明。当然,若非有她的恳求,你又怎么能在短短几年从一介侍从成为这光禄卿府总教头呢?你纵然有一身不错的武艺,但在这光禄卿府也不过是一介蛮夫,谁会高看你一眼?”他轻刮瓷杯,刺耳的刮擦声抓绕心尖,令人沉不住气。

杨矩不敢答。

“可惜。”他的话语倏地一转,透出彻骨寒气,“我遣人去广安背调你的身世。你的先祖曾位居前朝翊卫统将,一手八斩刀难逢敌手,更在一番统将中一骑绝尘。可叹,朝野更替、万事新衰、更迭如云,你们这一脉式微,躲在荒无人烟的广安里苟活如蛆虫,到了你这一辈,更是走投无门。没人器重你,更没人在乎你。”他轻抿茶水,蹙眉,一口吐出,“这些下人近日在做些什么?是都不想要这颗头了吗?”他的声音微怒,更令杨矩心神震动,“告诉他们,若是再放这些出身不明的茶水,便都领着丧银归家。”

李奴奴声音娇柔:“父亲!是阿奴最近喜欢上这济源的茶水,所以才令下人们为父亲煮上一壶,怪不得他们。后面阿奴令下人们为父亲煮茶时不掺济源新茶就是。父亲别生气了,是阿奴错了。”她为他揉肩。

“你啊你……”李守礼低叹一声,将茶盏至于一旁,“都怪我太纵容你了。”

“怎么会?是父亲太疼阿奴了。”李奴奴从后背环抱他。

“好啦,还有人在呢。”他轻拍她的手,从怀中取出方巾将手上的茶水擦拭干净,转而将目光投向跪拜不动的杨矩,沉吟片刻后摩挲拇指上的深橘色玛瑙扳指,声音低沉沙哑,“杨矩。”

“卑职在。”杨矩声音颤抖且急促。

“过去种种,已不重要了。既然阿奴喜欢这贫瘠之地的茶水,那我便容忍他。可我远去广安的茶农却言这苦茶不肯舍弃他的枝干,甚至留念它身边的一朵水仙。虽远在这长安,但他们还在借着云、风相互倾诉,怎么都不肯在长安的茶水里融开。”李守礼取下他的扳指,轻轻地丢在茶盏里,“杨矩,你可知能被光禄卿府选中的茶,都是这千年来满赋盛誉的名茶。这杯中的枯茶能被选中本就是它这一生最大之幸事。它已如此有幸,又怎么还能被择至济济一堂的宾座上?若非阿奴喜欢,即使这茶再香,也难登大雅之堂。”

“杨矩,你也是聪明人。若非阿奴缠着我,要我饮这茶,我怎么都不肯正眼瞧的。”他松开手掌,茶盏应声落地,碎成几片,“忘了枝干、忘了那朵水仙。即使是枯茶,只要阿奴喜欢,它也能成为满坐佳饮,哪怕是贡茶也无不可能。”

“你,明白了吗?”

他起身,从破碎的杯盏里取出那枚扳指,轻捻着对着光看。它依然光彩,有太日烧透的云彩、有蓝天白云般的潺潺溪流,那般绚烂、瑰丽。

“好好想一想,机会只有一次。”

李守礼擦干净扳指后又带回拇指上,满意地露出笑,然后踢开洒了一地的茶叶与茶盏,领着李奴奴一并离开,仅留杨矩匍匐跪拜。

门扉紧闭声响起,等杨矩回过神时,才发觉下肢麻木无觉,立起的身躯倏地跌下,摔在地上。他长舒口气,捶打双腿,冷汗湿透衣襟。

他瘫软在地上,双眼失神地凝视漆黑的顶穹,心里回味主上的话。

*

一夜,难寐。

杨矩从浅睡中惊醒,仅是屋外风声些大,他便睡不着了。夜极静,屋外无人声,仅一些蝉鸣、少许风抚叶。他端坐在床侧,屋内烛火未熄。他从枕下取出信件,一封又一封,虽泛黄,可依旧平整,未捐一角。

“阿海……”他轻抚着,烛火映照在他的眸子里,闪烁不停。

信件泛黄、不断有水渍如晕圈般渗开。他一时间举得极高,烛火飘曳着将其点燃,漆黑色的洞口出现在信件中心,他下意识想将其熄灭,可当黑灰掉落时,他犹豫了。他颤抖着看着它烧尽,直到火焰将他的手指烧烫才肯松开。这时,他才懊悔地去抓散落的灰烬。

“对不起,阿海……对不起……”他想抓却什么都抓不住。

他惊慌中碰熄了烛火,信件不慎散落一地。他在黑暗里摸索,月光都不愿意为他照亮。不久,他静默了,脑海里全是主上的话语。主上所言无错,他的身世根本没机会至这光禄卿府,遑论成为光禄卿府总教头。他能到这光禄卿府本就是借着姜海的喜欢,伯父才予以他这一丝机会,而他之所以能平步青云,更是得了小姐的青睐。

既然小姐喜欢自己,自己对她又有情愫,那与她在一起又何尝不可呢?如此一来,他便可以借此成为光禄卿心腹,由此一步登天。那他这一生又岂止步于骁卫统将?

“你在想些什么!”杨矩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刺耳的掴掌声惊醒熟睡的林鸟,“你忘了谁给你来这光禄卿府的机会了?你忘记了答应伯父的事吗?你忘了她吗?你真是忘恩负义的畜生!”

如针扎的刺疼令他清醒过来。

他哭着找到掉落的信件,发疯了似的一封又一封地放入怀中,好似如此便可抱住她。

“可……伯父并未强求我回去……他说可以让我选的。我可以拿着信物离开,永远不再回去。他们都默许了,你们不能怪我不信守承诺。对!”杨矩为自己的虚伪、不堪、贪婪寻到一根救命稻草,对着它疯狂宣泄,“不怪我,我只是选了一条你们给的路。”他将紧箍的发抓得散开,“不对!不对!我答应过了阿海,我一定会回去娶她的,我一定会的!可哪个男人一生只会喜欢一个女人?我若是与小姐结缘,日后娶阿海做偏房就是……对……那家权贵没有三妻四妾的?”

若是错过这次机会,他这一生就真的止步于此。他不甘心!他又怎么会甘心?生来父母就对他予以厚望,他对八斩刀的磨练更是呕心沥血。他是肩负着家族兴衰的最后一人。他怎么甘心止步于此!

“对不起阿海。”每当他下定决心时,脑海里又会浮现出姜海的模样,即便已模糊不清,“不可以……不可以……”

夜深,他一个人躲在黑暗的床帐下,藏在床沿下,怎么都瞧不清;月盈,他的长发露在如水银的月色里,面容在黑发中若隐若现。

这一夜,他没能做出抉择。

*

黑夜。

李奴奴一身云白色长裙,其上绣有玉珠,一根金丝探入成串,裙裾边挂着绳结。她的脸上仍挂着笑,眼裂细长,似柳枝,笑时俏皮、可爱。

“父亲,您放心,阿奴这次一定认真,不会再像之前那般。”李奴奴咧嘴,细眉微蹙,“我对杨矩是真心的。”她别过脸,就要不理会父亲。

他见此,低叹一声:“你啊你……”他的神色依然宠溺,“你喜欢便好。杨矩虽然身世有异,可这对父亲来说算不得什么,他的案簿父亲略作更改就是。他的武艺在父亲的侍从中本就是翘楚,更是多次以命救你父亲,他的所作所为父亲也是瞧在眼里的,即使你不言,父亲也会重用他的。”

“真的吗?”她将信将疑。

他无奈,颔首应;“真切无疑。”

李奴奴闻此,笑意又现:“阿奴定然是相信父亲的。”她的笑容极快消失,浮现出忧愁,“可是父亲,他还是忘不了广安那个人。父亲,你真的将她寄来的信拦住了吗?”她的语气极其不满。

李守礼闻声蹙眉,语气也冷了几分:“答应你的事,父亲什么时候没做到过?她的信件已有一年未送至他手上。”

“我不管,父亲!我要杨矩忘记那个女人!我要杨矩彻底死了这条心。”李奴奴一边说,一边红了眼眶,语气急切,“父亲,你定有法子的,对吗?”

他沉默,面容更阴沉。

“法子是有的,可那个叫姜海的女子是你母亲亲妹妹的孩子,父亲也不好多做些什么。”

“我不管!父亲若是不替阿奴想法子,那父亲便是不疼阿奴了。果然,母亲逝世后,父亲都不那么疼爱阿奴了……父亲若是不出面,那阿奴去求几位兄长。没有父亲疼,阿奴还有兄长们心疼。日后若是清明时,我定要在母亲面前状告父亲,父亲不疼爱孩儿,还不为孩儿的终身大事着想。”她哭得梨花带雨,谁瞧谁怜惜。

“阿奴,你别太放肆了!她毕竟是你的堂妹!你们二人是有血缘关系的。”他发怒了,冷眉直立。

李奴奴许久未见父亲如此愤怒,顿时被吓住,征然地瞧着他。一瞬间,她的泪如泉涌,哭声不禁更大了,不大的脸蛋都哭得涨红,细眉低垂、鼻尖通红。

“好了,好了!”李守礼有些许不耐烦,拂袖起身,“我会托书房先生为你仿写姜海的笔迹,替你写一份诀别信。”

“父亲……”李奴奴擦干泪,还想再说些什么。

可这一次,他不再理会,关门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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