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惜是在某位富商的宴会上结识这位不幸的小姐的。
按普遍理论而言,轻微社恐性格孤僻的元惜,不会参加这种无聊的东西。
而她出现在这格外贵气的大厅中,原因也很简单:桐清来找朋友玩,顺便带上她。
宴会的主人隆重介绍了这位柯尔克老爷和他的新妻,以及他七岁大的女儿。
随着三人出场,人群中传来细小讨论声。
元惜竖起耳朵,拿点心的动作都慢了下来。
据说柯尔克老爷身侧那位年轻貌美的夫人,名为艾莉希。
其杰出的才能及自身条件使人下意识产生疑问:她是怎么想不开嫁给柯尔克老爷的。
当然,没有人傻到提出这个问题。
那位坐着轮椅,眼部蒙着白纱的芙娜雅小姐,身为柯尔克老爷目前唯一的子嗣,自幼体弱多病,难当大任。
因为什么原因,她直到现在才在众人面前露面。
也有人说,是因为身体原因。
复杂的人际关系使元惜有些头疼,理不清,根本理不清。
什么叫前妻的姑家的孩子为了一个官职跟老爷拉扯不清?
什么叫官没当成反到叫当时未成为现任的现任告上法庭?
什么关系?叔侄?男的啊!
什么情况?最后那官让现任当上了?他俩还有竞争关系呐!
哇!还是你们利尔维亚人会玩。这就是你们口中的体面吗?
吃了太多瓜一时消化不良,元惜独自一人走向阳台,准备缓一缓。
离开大厅,走在略显昏暗的长廊上。
明月当空,转角处,一抹鹅黄引起她的注意。
可怜的孩子跌坐在地,白纱松垮地搭垂着,她向前摸索寻找远处的轮椅。
元惜不想惹出什么麻烦事,径直……好吧,一把将她抱起,使她重新坐回轮椅上。
这个孩子意外的轻,也没有如印象中的小孩那样烦人。
替她整理好裙摆,顺手将白纱重新系了一遍。元惜终于开口说了今晚第一句话:“紧不紧。”
语气清冷,正如元惜浑身上下散发的气场。芙娜雅微笑着道谢,仿佛刚刚的狼狈不曾出现。
不久前还优雅得体的富家千金,现在却疑似被人恶意推倒。
还未熄灭的八挂之魂下意识补出一篇豪门狗血剧。
“你身边那个女佣呢?”元惜试探着询问。
“是我要求一个人出来走走的,屋子里太闷了。”
芙娜雅简直像一片随风飘落的羽毛。方方面面,都让元惜想到这个比喻。
“想去哪玩?”
“姐姐知道附近有个阳台吗?那里的风很舒服。”
于是元惜推着轮椅慢慢往前走,“按利尔维亚的礼仪,我似乎应该称呼你一声‘诺科小姐’。”
芙娜雅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叫我芙娜雅就好。姐姐又该如何称呼呢?”
“啊……若按某人的性子,或许会说,‘我是世界上最喜欢小姑娘标本的凶手’之类的话。”想起忆酒那时的举动,元惜轻笑出声。
“不过我嘛,叫我元惜姐姐就好。”
气氛逐渐轻松起来,很遗憾,今晚寂静无风。
小朋友有些失望,“风精灵不在呢……像海底一样沉闷。”
元惜叹口气,指尖滑动,微风渐起。
“啊,是风啊。”芙娜雅笑了起来,静静感受风的流向。
不久,她主动打破沉默,“姐姐是外地人吗?”
“嗯。”
“那姐姐喜欢这里吗?”
“呃,还好。”瓜很多,简直是个瓜田。“我不是很喜欢与人相处,对这里没什么了解。”
好累,不想说话。这样想着,元惜轻捂了下芙娜雅正要开口的嘴。
两人就这样安静呆了一会儿,直到宴席将散。
“那姐姐,我们算是朋友了吗?”芙娜雅询问了元惜的联系方式。
“你喜欢的话。”元惜递上自己的电话号码,“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好的。”
或许芙娜雅真的没什么朋友。这是不久后元惜得出的结论。
不知是从何处,她对这个小朋友生出几分关照之意。
上次的宴会结束后,艾莉希常带芙娜雅参加各种活动。
夫人们说着玩笑话,“啊呀,艾莉希,你可真是好福气,有个这么听话可爱的女儿。”
在花园闲逛时,诺尼娅夫人不经意提起近日出尽风头的某位小姐。
“那位小姐恐怕没那么简单。”
“毕竟是直接出入白金宫的人啊。”
“性格是有些古怪,没什么教养吧。”
在众人对元惜的评价中,只有芙娜雅在说好话。不过声音太小,没人在意就是了。
“可我觉得姐姐很温柔。”
“噗,温柔?我可不是个温柔的人呐,芙娜雅。”身后响起元惜的轻笑,语气带着几分调侃。
芙娜雅微愣,转而惊喜地说道,“元惜姐姐,你也在啊!”
“嗯哼,被某位夫人拉来的。”元惜颇为无奈,摇摇头。不顾周围人各色目光,说出大逆不道的言论:“我跟瑞家人一向合不来,算是有仇吧。所以不管来多少次,结果都是一样的。”
跟在元惜身后的瑞思向前几步,他的反应令众人摸不着头脑,带了些许恭敬与讨好。
“小姐不再考虑一下?”
元惜刚刚有所缓和的脸色再次冷了下来,“没得谈。”
在这前不久。
元惜本想早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远远见她在此遭受排挤,愣是打消念头,给她撑腰来了。
孤零零的一个娃娃坐在一旁格格不入,却也保持优雅跟着陪笑。
叫人见了心酸。
口嫌体正的元惜同学最终选择了从心。
面对诸位贵族夫人含沙射影的一言一行,元惜不愿废话,一针见血,只一句便能让一位夫人哑口无言,或愤然住嘴。甚至不小心隐喻了什么只有那位夫人才知晓的私事,让其羞愤难耐,一张脸憋的通红,也只能咽下这口气,不敢再说什么。
众人心中不免猜疑她是如何得知自己家中隐秘的,而元惜对上她们复杂的目光,只是礼貌一笑,视若无睹。
即使是这样,芙娜雅也未能从中看出任何的“尖酸刻薄”之类,只觉得她说的有理有据。
诸位夫人小姐都老实下来,不再去触她霉头了,各聊各的话题。元惜便与芙娜雅说起悄悄话,等待茶会结束。
“想找人陪你一起怎么不找我。”元惜声音温柔,漫不经心地询问。
芙娜雅急忙解释,“姐姐不喜欢聚会这种场合,我怎么能在知情的情况下发出邀请呢,这样太失礼了。”
白纱末端随发丝飞扬,鹅黄色的小女孩嘴角那抹微笑挂着几分无可奈何。
“如果是为了陪你那就没关系。我平日也是闲的很,正好出来转转。”
芙娜雅脸上飞快浮现出一抹喜色,“真的吗?可以吗?”
“嗯,可以。”
得到肯定的回复,她的笑容就像一块入口即化的奶油,惹人怜爱。
“谢谢姐姐!”
待到茶会结束,艾莉希向元惜表达了感谢。双方尽了礼数,就此分别。
下一秒,元惜的身影消失在原地,仅留法术粒子随风而去。
在元惜的陪伴下,芙娜雅度过了一个相对欢乐的童年。
“姐姐是法师吗?”芙娜雅对法术很感兴趣。
“嗯。话说,你的眼睛是可以治好的吧。”
芙娜雅收敛了笑,静默一会儿。
“姐姐是指用法术吗?父亲尝试过,可惜我体质特殊,法术对我不起作用。”
绝缘体。元惜心想。
这是一种先天性残疾,天生与法术无缘,无法医治。有很多人是歧视绝缘体的,称他们为“被神明丢弃的人“。
“没关系,总有人抱有敌意,也总有人长了脑子。做自己就好,不必在意他人的目光。”
“姐姐是在安慰我吗?”她笑着说。
“没有,这是事实。”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仲夏。转眼间,芙娜雅都是个11岁的大姑娘了。
“有人说过吗?芙娜雅与淡黄色很配。“元惜替她系好发带,打了个完美的蝴蝶结。
“没有呢,姐姐是第一个说出这句话的人哦。”芙娜雅脸上带着浅浅的笑,精致的像个洋娃娃。
宴会上,人们庆祝着诺科小少爷的诞生。
芙娜雅与朋友交谈着,元惜站在不远处浅抿酒水。
一个熟悉且令人厌恶的声音响起,“我想我们还是应该坐下好好谈谈。”瑞恩眼中带笑。
“我想我们谈的次数已经够多了。”少女面无表情,未曾给过他一个眼神。
瑞恩笑意更盛,“那我可要好好关照一下您的那位朋友了。”
一直以来温文尔雅的人总算露出獠牙,元惜终于转头看向他,正式撕破脸皮。
“还记得褚昭吗?”她也笑了起来,危险又迷人。“我想应该是我好脸给多了,才让你误以为我好欺负。下一次,我可就动手了。出于人道主义,还请想清楚自己是否有能力跟我碰上一碰。”
显然瑞思并未将元惜的警告放在眼里。
或许他认为当年褚昭的死起主要作用的是反叛组织,而忽略了组织计划执行的决定性因素是什么。
他不明所以地笑笑,像老狐狸一般。
喧嚣中传来一声惊呼,芙娜雅本以为自己会摔倒在地,不成想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小心。”清冷中带着几分关切的声音响起,元惜将她像幼时那样抱起,使她重又坐回轮椅上。
“谢谢姐姐,还好有你在。”
芙娜雅惊魂未定,元惜拍拍她的手,推着她离开宴会厅。
“抱歉,芙娜雅。很快就处理好了,不用担心。”
“姐姐为什么这么说,是发生什么了吗?”单纯的小朋友什么都不知道。
元惜烦燥地撩了下发丝,语气却依旧平静。
“没什么,一点小问题。交给我,好吗?”
那晚,芙娜雅受邀来到辛德拉府做客。途中诺尼娅夫人接到什么消息,忽忙离开。
空荡的古堡内,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烛火跳动,芙娜雅有些不安。
这时,她察觉到一个熟悉的气息。
“元惜姐姐?是你吗?”她试探着问。
没有人回话。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血腥味,芙娜雅犹豫了一下,还是推着轮椅向它的源头靠近。
“真是不巧呢,芙娜雅。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本想把这里也给灭掉的。
脚步声由远及近,血腥味随着元惜的靠近越来越浓。
她在芙娜雅身后站定,右手手掌轻轻覆上小朋友的眼睛,左手按着轮椅扶手。
“有些庆兴芙娜雅看不见了呢,可不能让我这幅样子吓到你。”听上去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凉薄,却混着几分暴虐气息。
少女宛若浴血归来的修罗,重新带上面具的她还未能完全收敛。
“姐姐是受伤了吗?”
“没有哦,都是别人的血。”
心脏快速跳动着,元惜呼出口气,试图平复情绪。
或许这就是阿姐不让我动手的原因吧。
所以阿姐当时也是强压着这种情绪对我笑的吗……
“不用怕,芙娜雅,我会保护你的。什么都不用怕。”元惜喃喃道,随后松开手,再次隐入黑暗。
不多时,诺尼娅夫人回到芙娜雅身边。“真是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而这时,三十多公里外的瑞思看着墙上用血涂出的巨大中指,接过侍从弯腰奉上的香烟,点燃。
烟雾中,他吩咐道,“撤了吧,不用跟进了。”
“那老太太那边……”
“不用管她,人老了难免有些不清醒。”
他现在毫不怀疑,若再轻举动,整个瑞家都得玩完。而自己的下场,恐怕与褚昭相差无几。
至于瑞勒留下的宝物,打不开就打不开了。
第二天,新闻上报道着彼德尼惨案。
彼德尼家族,正是瑞恩手下势力最大的一支,也是黑色产业最发达的一家。
全府上下,无一人存活。手段残忍到令人发指,死者身上无一处致命伤,皆为失血过多而亡。
芙娜雅握着轮椅的手指节发白。
也许,她知道凶手是谁了。
这件事很快便不了之,瑞恩压下了一切消息。
几十条生命的逝去并未掀起什么浪花,元惜早就料到这一点。
看到官方态度后,芙娜雅也放下心来,误以为是上面要求元惜这么做的。
一年后,元惜真切地体会到当时忆酒有多么气愤。
她盯着不远处那个与芙娜雅相谈甚欢的少爷,片刻,走上前去。
那位少爷发现元惜向这边走来后,优雅地向芙娜雅行礼道别。
将单纯的小朋友推到一旁时,她轻声道,“芙娜雅,离那些24号染色体没长全的家伙们远一点。”
“不要这么说别人呀姐姐。”
“一见我就跑,做贼心虚。”
“谁都怕姐姐呀,姐姐可是很历害的。”小朋友无奈笑笑。
元惜桃眉,“维护他?他只跟你聊了148次,就开始维护他了?”
芙娜雅哭笑不得,“姐姐……”
“罢了罢了~孩子大喽~”
另一边,莱恩府。
“弗里德·莱恩!你疯了!”弗里克惊呼出声,“你喜欢谁都没问题,可你为什么要想不开去招惹诺科家的小姐!你喜欢下人生的私生子也比喜欢她强!“
弗里德皱眉,不满道,“什么话!怎么能拿私生子跟芙娜雅比!”
对于如此失礼,直呼女士名讳的弟弟,弗里克气愤也无奈,头疼地捏捏眉心。
“不是这个意思。你是蠢货吗?你不知道诺科小姐身旁那位女士是什么身份吗?你是不知道那位女士有多护犊子吗?你不知道你现在的行为会给家族带来多大的麻烦吗?自从爸妈走后我看你是越来越飘了!”
“你也说那位女士有多宝贵芙娜雅,只要芙娜雅自己愿意,想来她也不会干涉。”
弗里德随意的态度使弗里克血压狂升,“你你,你你你……算了算了!我还是准备准备棺材板用什么材料的好了!”
在双方家属和元惜的默许(其实不然)下,两人相安无事度过四年。
“姐姐,我想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芙娜雅有些害羞,“我要订婚了。”
“次啦”一声,元惜手中的奶茶杯被握折。笑容逐渐爬上她的脸,任谁都能看出她在咬牙切齿,但声音不变,淡定自若地擦拭水渍。
“诺科老爷同意了?”
“是的,父亲同意了。”
元惜深吸口气,“这个老头子……”
声音压的很低,芙娜雅没能听清,但想想就知道她在嘀咕些什么。
“姐姐,是我自己想嫁给弗里德的。”
“芙娜雅,你才16岁。”她皱起了眉。“你还小,很多时候只是一时上头做出的决定。”
芙娜雅早就料到元惜不会支持,毕竟利尔维亚的风俗习惯和法律规定与外界有很大差别。
“我知道的,姐姐。”芙娜雅温声细语解释着,“在我与弗里德确定关系时你就说过了,‘他长的不行,跟你在一起简直就是扎眼。他就是个花花公子哥,可能只是一时兴起玩玩而已。’我当时也说过,我不在乎他的长相,他是真心喜欢我,这点我也可以确定。弗里德待我与别人不同,也不会让我受委屈。我也知道,姐姐对他一直有些意见,但为了照顾我的情绪只说过一次。”
芙娜雅笑笑,“再者说,姐姐当时不也告诉我,‘放心去闹好了,有我呢’。我明白,姐姐不想让我过早步入婚姻,想让我以自由身多为自己活一段时日。可是姐姐,我现在就是在为自己而活呀。”
元惜扶额,皱着的眉却无可奈何地舒展开。
“那好吧,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有我。”
与芙娜雅分别后,她径直来到菜恩府。
弗里克看着脸色铁青却仍保持礼貌的元惜,紧张地搓手。
弗里德推门而入,“哥,找我?”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元惜,他怔了一下,面不改色向她问好。
“好久不见,‘那位女士’。”
“弗里德!”弗里克顿时被吓到差点炸毛,他真是恨透了这个弟弟。
元惜笑笑,“呵,‘那位女士’?还不错,我喜欢这个称呼。”
她转而看向弗里克,“那么,我想和这位‘街头混混’单独聊几句,莱恩老爷应该没意见吧?”
“当然,您随意。”弗里克行一礼,向后退去。离开会客厅前,他狠狠瞪了眼弗里德。
弗里德笑着耸肩,满不在乎。他十分随意地往沙发上一坐,翘起二朗腿。
“你们要订婚了。”元惜开口道。
“哦?看来亲爱的芙娜雅告诉你了。”弗里德嚣张地笑着。
少女轻笑,端起茶杯抿上一口。
“想清楚了吗?”
“您这是想棒打鸳鸯吗?”
“弗里德·莱思。”元惜收敛了笑,不再伪装。“父母双亡,祖上做酒品生意起家,有一个能干的哥哥处理着家族事业,自己完完全全是个不务正业的小混混。外界对你的评价仅限于此,但。”
她漂亮的眼眸中流露出丝丝杀意,气场强大压得他呼吸不上来。
“你吸过。且一直没能戒掉。”
弗里德脑袋“嗡”的响了起来,震惊地盯着面前脸色阴沉的少女。
“别这么惊讶。早在你接近芙娜雅时我就已经把你查干净了。要我把你祖辈们干的好事一条条数出来吗?非法囚禁,人体实验,器官交易……”
“不用再说了!”弗里德大吼一声打断了她。
“我没兴致管你们,也没必要做这个大好人,但你不该抱着利用的心理靠近芙娜雅。但愿你能把这场戏演到底,芙娜雅要是受了一点委屈,你可以试试。”
元惜起身离去,独留弗里德一人面如死灰。
“不,或许当初我确实心思不纯……但现在我是真心的喜欢她!”弗里德突然起身,目光坚定。
闻言,她停下脚步。回头,满眼嘲讽。
“真心的?是演上瘾了吧。”
他身形一晃,失了神。
芙娜雅最终还是嫁给了弗里德,在她19岁那年。
23岁的芙娜雅在元惜的帮助下恢复光明,从此事间五彩拥入怀中。
她有些疑惑地看着面前那张英俊帅气的脸,跟元惜说起悄悄话。
“弗里德很好看啊,怎么就丑得扎眼啦?”
“切。”
元惜无语,扭头看向一旁,芙娜雅掩嘴轻笑。
弗里德站在芙娜雅身侧唯唯诺诺,一声不吭。
人们说,芙娜雅是个幸运的姑娘。
她自己也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