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味儿呛得林夏喉咙发紧,她坐在诊室里,冰凉的金属椅硌着骨头。戴着厚眼镜的复健医生把内窥镜显示屏转向她,屏幕上那片粉红色的肉带着一道狰狞的深红裂口,边缘是凹凸不平的、像揉皱玻璃纸似的半透明疤痕。
“看见没?”医生手指敲着屏幕,“就这块增生,看着是长拢了,脆得很。你嗓子眼儿要是敢使点劲,它立马就能再撕开。”他推了推眼镜,语气硬邦邦的,“到时候神仙也缝不回去,你就真成哑巴了。静养,绝对的静养,懂吗?一个字都别往外蹦!”
陈默靠在门框上,手里捏着个刚拆开的触感震动手套包装盒,塑料纸哗啦响。他瞥了眼屏幕,眉头皱得死紧。
“她不能说话,怎么跟你沟通复健细节?”陈默问,声音平板。
医生扔过来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写!要不就打字!再不行比划!总之别出声!”他唰唰开了张单子,“去拿药,声带按摩膏,一天抹三次,抹完半小时内连口水都别咽。”
林夏接过单子,指尖冰凉。笔记本粗糙的纸页刮着指腹。她低头,在空白页上慢慢写:【知道了】。墨水有点洇。
深夜的排练室像个废弃的洞穴,只有安全出口的绿灯幽幽亮着。林夏缩在角落的旧沙发里,窗外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她摸出藏在沙发缝里的手机,点开录音,把话筒凑近窗户。雨声混着风声灌进来,单调又嘈杂。
门“砰”一声被推开。陆晚柠裹着件宽大的黑色外套,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颊,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来。她几步冲过来,劈手夺过林夏的手机。
“找死啊你?”陆晚柠的声音压着火,在空荡的屋子里撞出回音,“那老眼镜的话当放屁是吧?还录?录个屁!”她看都没看,扬手就把手机往地上一掼。塑料壳和电池崩开,滚到角落。
林夏僵在沙发上,喉咙里堵着东西,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陆晚柠喘了口气,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扁扁的铝盒,塞进林夏手里。盒子冰凉,印着看不懂的外文字。她语气依旧冲:“抹嗓子的!抹了给老子安分点!再让我逮着一次,”她指了指地上手机的残骸,“下回碎的就是你骨头!”说完转身就走,门被她摔得山响。
排练室重新陷入昏暗,只剩雨声和角落里手机残骸的微弱反光。林夏攥紧了那个冰凉的铝盒,盒子边缘硌得掌心生疼。
施缪情盘腿坐在地板上换药,嘴里叼着根没点的烟。染血的旧绷带一圈圈拆下,露出底下红肿的手腕。吴晓烨蹲在旁边,小心地清理伤口边缘的药痂。
“嘶……轻点!”施缪情含混不清地抱怨。
“活该!”吴晓烨没好气,“让你逞能!”她拿起新绷带,动作放轻了些。
绷带刚拆完,施缪情忽然把嘴里那根烟拿下来,用烟屁股那头,沾着自己手腕伤口边缘刚渗出来的一点血珠。血珠很稀,被她抹在绷带内侧还算干净的地方。她皱着眉,手指有点抖,但很专注地画着什么——歪歪扭扭的贝斯琴颈和几道品格的线。
“你干嘛呢?”吴晓烨看得头皮发麻。
施缪情没理她,画完最后一笔,长长吐了口气,额头上全是冷汗。她晃了晃手腕,那点血痕在白色绷带里衬下格外刺眼。“痒,”她哑着嗓子挤出个字,“骨头缝里痒。” 像是某种无声的焦躁从伤口里钻了出来。
陈默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手里拿着个刚拆开的、带着电子元件和细密凸点的黑色手套。他目光扫过施缪情手腕上那幅简陋的“血画”,又看了看她控制不住微颤的手指,什么也没说。第二天早上,那副触感手套就放在施缪情乱糟糟的贝斯盒上。
手机屏幕的光刺得林夏眼睛疼。热搜尾巴上挂着个词条:#林夏 卖惨博同情#。点进去是个粉丝不少的八卦号,发了几张模糊的偷拍照——一张是她从医院出来,戴着口罩低着头;一张是她坐在排练室角落,抱着膝盖发呆。配文阴阳怪气:“嗓子坏了?看着挺悠闲嘛,该吃吃该喝喝,粉丝眼泪哗哗流,这波同情分拉满了吧?坐等复出‘医学奇迹’通稿咯![吃瓜]”
评论里已经吵成一锅粥。有粉丝愤怒回护的,也有路人被带节奏跟着嘲的。
“装什么可怜啊,万国峰会那破锣嗓子嚎得跟杀鸡似的,早该歇了!”
“楼上积点德吧!医生都诊断了!”
“诊断书呢?拿出来看看啊?谁知道是不是自导自演?”
林夏划着屏幕,手指冰凉。那些字像针一样扎进眼睛里。她点开那个八卦号的主页,最新一条是九宫格,炫耀接了个大牌推广。下面有条不起眼的网友评论:“接这种黑心钱不怕烂手?”
她正看着,手机顶端突然连续跳出几条匿名私信。没有文字,全是图片。第一张是微信聊天界面截图,备注名是“彤丹姐”。【彤丹姐】:[林夏复健诊所地址] 想办法混进去拍段视频,要她看起来特惨或者特装的。第二张是转账记录,一笔五位数的款子,打给那个八卦号运营者。第三张,是莫诗怡低着头的侧脸,背景像是某个商场的洗手间,她手里紧紧攥着个空药瓶,瓶身上模糊的标签印着看不懂的外文和骷髅头标志。最后一条信息终于有了文字,很短:【她们逼我】。
林夏盯着那三个字,又看了看热搜词条,胃里一阵翻搅。她猛地捂住嘴,冲向卫生间,对着马桶干呕起来,喉咙里火烧火燎,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东京的雨下得没完没了,冰冷的湿气钻进骨头缝里。苏棠撑着把便利店买的透明塑料伞,站在街角,目光死死锁着马路对面乐器店二楼那扇小窗。窗口挂着的风铃被雨打得东倒西歪,旁边,三只用廉价红色包装纸折的千纸鹤,湿哒哒地耷拉着翅膀,在风里艰难地晃动。
三只。红色的。
苏棠的伞沿往下压了压,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紧绷的下颌线。她左右看看,快步穿过马路,推开“龟吉工坊”那扇吱呀作响的旧木门。店里混杂着木头、油漆和金属锈蚀的味道。一个老师傅在柜台后打盹,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唱着演歌。
她没停留,径直走向后面堆满杂物和半成品乐器的狭窄工作间。余临秋正埋头在一把断了琴颈的电吉他上,袖子挽到手肘,露出小臂上几道新鲜的划痕。听见脚步声,他抬头,镜片后的眼睛飞快地扫过门口,又垂下,手指在吉他内部某个零件上轻轻一拨,发出一个短促的、不成调的嗡鸣。
苏棠走过去,拿起工作台上一个老旧的吉他调音器,外壳磨得发白。她熟练地掰开电池盖,指尖在电池槽边缘摸索了一下,轻轻一抠,一片叠成小方块的纸条被抽了出来。纸是乐器行常用的廉价包装纸,背面印着模糊的音符图样。她展开。
上面是余临秋工整但略显急促的字迹:【轻井泽是饵,别信转移令。原地等。】
苏棠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手指用力,纸条在掌心揉成一团。她从旁边工具箱里摸出个打火机,“啪”一声点燃,橘黄色的火苗瞬间吞噬了纸团,化作一小撮灰烬飘落在满是木屑的地上。
“知道了。”她声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语。转身离开工作间,没再看余临秋一眼。收音机里的演歌还在咿咿呀呀地唱。
精英塾的走廊光可鉴人,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昂贵木材混合的奇怪气味。苏棠穿着早稻田的制服裙,抱着几本书,跟在几个叽叽喳喳的女学生后面,走向“短期文化讲座”的签到处。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走廊尽头挂着“清洁中”牌子的女洗手间。
签完到,领了名牌贴纸,她径直走向洗手间。里面空无一人,只有换气扇单调的嗡鸣。她推开最里面隔间的门,反手锁上。狭小的空间,雪白的隔板。苏棠从制服裙口袋里摸出一支用掉小半的玫瑰豆沙色口红,旋出膏体。
冰凉的膏体抵在光滑的塑料隔板上。她吸了口气,手腕用力,豆沙色的膏体在隔板上划出清晰的字母和数字:【C4 樱花塾 有监听】。最后一个感叹号被她划得又深又长,口红“啪嗒”一声,断了一小截掉在地上。她看也没看,迅速把剩下的口红旋回去,揣进口袋,冲掉马桶,拉开门走了出去。
水龙头哗哗响,她低头洗手,冰凉的水流冲过指缝。镜子里映出她没什么表情的脸。
第二天下午,精英塾地下那间小小的、用来堆放杂物的“音乐活动室”里,传来断断续续、不成调的鼓点。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苏棠抱着一摞刚领的讲座资料,经过那扇虚掩的门。鼓点杂乱无章,像是初学者在胡乱敲打。她脚步没停,径直走过。但那鼓点的节奏,像根细针,在她脑子里轻轻拨了一下。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她脚步顿住,站在走廊的阴影里,闭上眼睛。
点,点,划,点,点,划划划。
【收 到】。
鼓声停了。苏棠睁开眼,抱着资料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她没回头,继续往前走,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规律而轻快的嗒嗒声,盖过了门缝里那点细微的、像是鼓槌被轻轻搁下的磕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