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咙里那股火烧火燎的恶心劲儿好不容易压下去，林夏撑着冰冷的洗手台边缘，大口喘着气。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嘴唇哆嗦。她拧开水龙头，捧起冷水狠狠泼在脸上，水流顺着下巴滴进领口，冰得她一激灵。手机还躺在地上，屏幕亮着，那几张截图像毒蛇一样盘踞在视野里——黄彤丹的指令，转账记录，莫诗怡攥着药瓶的侧脸，还有那三个字：【她们逼我】。
她弯腰捡起手机，指尖发麻。划开那个八卦号的主页，最新一条推广下面，骂她的评论还在不断刷新。胃又开始抽紧。她点开私信框，对着莫诗怡那个灰暗的头像，手指悬在屏幕上，却一个字也打不出来。问什么？怎么问？喉咙堵得像塞了团浸透水的棉花。
“咚”一声闷响，排练室的门被撞开。施缪情戴着那副黑色的触感手套，大咧咧闯进来，手套上的凸点随着她手指神经质的抽动，发出细微的嗡鸣。她一眼看见林夏惨白的脸和湿漉漉的头发，眉头拧起来，几步跨过来，沾着灰尘的靴子踩在地板上砰砰响。
她一把夺过林夏的手机，扫了一眼屏幕上的内容，鼻子里哼出一股气。她把手机塞回林夏手里，然后抬起自己裹着绷带、戴着奇怪手套的手腕，对着林夏，用力地、大幅度地比了个中指。动作牵动了伤口，她龇了龇牙，但眼神里的火气烧得更旺。
林夏看着她那根倔强竖着的中指，再看看她手腕绷带边缘隐隐渗出的淡红，还有手套上因为用力而高频震动的凸点，那股堵在喉咙口的恶心，忽然被一股更蛮横的东西冲散了些。她吸了下鼻子，也慢慢抬起手，对着施缪情，同样用力地、笨拙地，比了个中指回去。
施缪情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咧开一个带着点狠劲的笑，用那只戴着手套的手，重重地拍了下林夏的肩膀。手套的震动隔着衣服传来，麻麻的。
复健诊所的空调开得太足，吹得人骨头缝发凉。林夏坐在冰冷的检查椅上，看着医生把耦合剂涂在一个连着线的小圆头上。那东西看着冰凉。医生动作没什么温度，示意她仰头张嘴。冰冷的探头压上她喉咙外部的皮肤，来回滑动，带来一阵强烈的异物感和压迫感。
“别动，别咽口水。”医生盯着旁边的显示屏，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屏幕上又出现了那片熟悉的、带着深红裂痕和皱巴巴增生疤痕的声带图像。医生移动着探头，机器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在寂静的诊室里格外清晰。林夏努力放松，但喉咙被压着，呼吸都不顺畅。
滋滋……滋滋……滋……
机器的背景音里，除了电流声，似乎还夹杂着一点别的。很微弱，像是什么硬物有节奏地、极其快速地敲击着金属板，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林夏的耳朵猛地竖了起来。这节奏……这快得几乎连成一片、又带着特定停顿的哒哒声……她全身的血液好像瞬间涌到了头顶，又被冻结住。是小时候，苏棠教她们玩的求救暗号！用铅笔头敲课桌，快三下慢两下再快三下！苏棠总说这个最快最隐蔽！
她猛地想扭头去看声音来源，医生的手却用力按住了她的头：“说了别动！找死啊！”冰冷的探头在她喉咙上重重碾过，疼得她眼前一黑，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了上来。
“咳……呃……”她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像破风箱被强行拉动。喉咙深处立刻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像有把钝刀子在里面狠狠剐了一下。
医生的脸沉得能滴出水：“再出声试试？你这块疤裂开一点，神仙都救不了！”他粗暴地抽出探头，扯过纸巾胡乱擦掉耦合剂，“今天就这样！回去！别出声！别乱动！”
林夏捂着喉咙，疼得蜷缩在椅子上，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服。那剧痛像海浪一样一波波涌上来，几乎要把她淹没。可刚才那瞬间捕捉到的敲击声，像针一样刺穿了疼痛的迷雾，在她脑子里疯狂回响。苏棠……苏棠在哪儿？
“操！这他妈什么破药！”施缪情把铝管装的声带按摩膏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薄荷和中药的辛辣气味立刻在狭小的休息室里弥漫开来，冲得人脑仁疼。她拧着眉头，一脸嫌弃地用指尖沾了点灰绿色的粘稠膏体，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立刻被呛得别过头，“呕……这味儿比陈默的臭袜子还冲！抹嗓子眼？不如直接毒死我算了！”
吴晓烨正在给周小满手腕上换药，闻言翻了个白眼：“少废话，医生开的。林夏，你感觉怎么样？那玩意儿抹上去啥感觉？”
林夏坐在角落的小凳子上，正小心翼翼地用棉签沾了那灰绿色的药膏，对着桌上的一面小化妆镜，努力往自己喉咙深处探。药膏的味道确实极其刺激，薄荷的凉气直冲天灵盖，紧随其后的就是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辛辣，熏得她眼泪汪汪。棉签碰到喉咙深处某个点，立刻引发一阵剧烈的恶心和咳嗽的冲动。她死死咬着牙关，憋得脸通红，才把那阵翻江倒海压下去，飞快地在纸上写：【像吞了风油精混辣椒水】。
“噗……”沈知意本来抱臂靠在门边，没什么表情，看到这行字忍不住嗤笑了一声，随即又绷住脸，别开了头。
施缪情凑过来看，乐了：“嚯，够劲儿！来来来，让我试试！”她抢过林夏手里的棉签，大大咧咧沾了一大坨药膏，仰起脖子就往嘴里捅，动作豪迈得像在给枪上膛。药膏刚碰到喉咙，“呕——”一声惊天动地的干呕，她捂着脖子就蹲了下去，眼泪鼻涕一起飙了出来，脸涨成了猪肝色。
“咳！咳咳咳！操……咳咳……谋杀啊……”她咳得惊天动地，眼泪狂飙。吴晓烨和周小满看着她那副惨样，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肩膀直抖。
陈默从一堆线路板后面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施缪情咳得通红的脖子，又落到她因为干呕而剧烈震颤的手腕上。他走过去，拿起桌上那管被嫌弃的药膏看了看成分表，语气平板无波：“薄荷脑含量过高，刺激性强。下次用前放冰箱冰一下，能稍微抑制挥发。”
施缪情好不容易缓过气，用袖子胡乱擦掉眼泪鼻涕，哑着嗓子冲陈默吼：“你……你他妈不早说！”吼完又是一阵呛咳。
林夏看着施缪情狼狈的样子，又看看自己手里那管绿油油的“毒药”，那股辛辣苦涩的味道似乎还顽固地粘在口腔和鼻腔里。她默默把药膏盖子拧紧，塞回口袋。喉咙里被棉签捅过的地方还隐隐作痛，但更清晰的是，脑子里不断回放的、那微弱的、快得像幻觉的哒哒声。
横滨仓库区那股特有的、混杂着铁锈、海腥味和机油的味道，即使隔着车窗也能闻得一清二楚。黑色的商务车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颠簸着，梅川梨衣缩在靠窗的座位里，怀里紧紧抱着她的吉他包，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旁边的井菜绘绮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咬着一颗草莓糖，甜腻的香气也盖不住车里的沉闷。方优灵靠着椅背，闭着眼，像是睡着了，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偶尔会神经质地弹动一下。余临秋坐在最角落，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个报废的吉他弦钮。
突然，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撕裂了仓库区的寂静。几辆红白涂装的消防车闪着刺目的红光，呼啸着从后面超上来，一个急刹，硬生生把宫长事务所的商务车别停在了路中间。
“怎么回事？！”副驾驶上宫长的助理小野寺律暴躁地探出头，用日语大声质问。
消防员跳下车，表情严肃地指着商务车，又指向旁边一座巨大仓库的屋顶。雨水正顺着仓库顶棚边缘哗啦啦地淌下来，在车边积起浑浊的水洼。领头的消防员语速很快，夹杂着专业术语，大意是接到举报称这仓库顶棚严重渗水，有坍塌风险，必须立刻疏散周边所有人员和车辆，接受检查。
“八嘎！”小野寺低声咒骂，脸色铁青，“我们只是路过！马上离开！”
“不行！安全第一！请配合！”消防员态度强硬，示意他们立刻倒车离开这个区域，后面已经有别的消防车开始架设隔离带。
车里的气氛瞬间绷紧。司机无奈地开始倒车。混乱中，车身猛地一晃，梅川梨衣怀里的吉他包脱手掉在脚下。她慌忙弯腰去捡，旁边余临秋也下意识地俯身想帮忙。
“别碰……”梨衣的声音很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余临秋的手在半空顿住。就在这一俯身的瞬间，一个扁扁的、用透明胶带粘了几层的纸包，悄无声息地从余临秋挽起的袖口里滑落出来，正好掉在梨衣的脚边。纸包很薄，能看到里面透出一点暗褐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
梨衣的动作僵住了。她低头看着那个掉在自己黑色小皮鞋边的纸包，又极快地抬眼扫了一下正焦头烂额和消防员交涉的小野寺律的后脑勺，以及旁边低着头、仿佛对一切毫无所觉的绘绮和优灵。她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
车子还在颠簸着后退。梨衣的脚，那只穿着黑色小皮鞋的脚，极其自然地、轻轻地向前挪了半步，鞋尖正好压在了那个小小的纸包上。动作轻微得几乎没有引起任何晃动。她重新坐直身体，把吉他包抱回怀里，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目光投向窗外不断倒退的、湿淋淋的仓库墙壁，侧脸的线条绷得紧紧的。脚下，隔着薄薄的鞋底，能感觉到那个纸包硬硬的棱角。
早稻田的公告栏总是贴得花花绿绿，社团招新、讲座通知、寻物启事……苏棠抱着一叠刚从图书馆借的乐谱，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那些五颜六色的纸张。视线掠过一张娱乐小报风格的打印稿时，猛地定住。
标题是加粗的日文：“中国乐队主唱疑装病博同情？万国峰会破音后神隐卖惨！”下面配了几张偷拍照，其中一张放得很大——是林夏坐在排练室角落的地板上，抱着膝盖，头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点凌乱的发顶。照片背景有些模糊，但能看到她脚边摊开着一个笔记本。
吸引苏棠的，不是那些恶意的文字，而是那张照片的角落。林夏摊开的笔记本上，靠近页脚的位置，用蓝色圆珠笔草草画着什么。一个细长的三角形塔身，顶端是歪歪扭拙的、放射状的短线——像个小孩子涂鸦的东京塔。
苏棠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呼吸都停了半拍。她盯着那简陋的涂鸦，指尖冰凉。十三小节密码……东京塔星光……林夏笔记本上这个无意识的涂鸦，歪斜的塔身角度，顶端“星光”的走向……她脑子里飞快地闪过那张《星尘低语》钢琴谱的第十三小节，那些被刻意拉长的音符连线，在五线谱上勾勒出的轨迹……竟然和这涂鸦的形状隐隐重合！
“同学？麻烦让一下。”旁边一个抱着大摞书的男生出声。
苏棠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盯着公告栏站得太久。她侧身让开，抱着乐谱的手指收紧了，纸张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张偷拍照上模糊的笔记本涂鸦，转身快步离开，脚步比来时急促得多。
精英塾的短期讲座枯燥得要命。讲台上头发花白的教授正滔滔不绝地讲着江户时代的浮世绘艺术对现代平面设计的影响，PPT上闪过一幅幅色彩浓烈的版画。苏棠坐在靠窗的位置，笔记本摊开着，上面一个字没记，只画满了杂乱的线条。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玻璃上蒙着一层水汽。
“喂，你看那个助教，”旁边一个染着栗色头发的女生用手肘碰了碰同伴，压低声音，带着点兴奋的八卦意味，“就那个穿灰色西装、戴眼镜的，是不是昨天跟在宫长先生后面的那个？”
“哪个哪个？”她同伴立刻来了精神，顺着视线偷偷瞄向讲台侧后方，一个正低头整理资料的年轻男人。
“对对对！就是他！小野寺律！宫长先生的助理！”栗发女生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隐秘的兴奋，“听说超厉害的，早稻田法学部的高材生呢！不过……”
“不过什么？”
“听说他私下里……嗯……”女生挤眉弄眼，做了个有点下流的手势，“玩得挺花的，好像特别喜欢去新宿那边某个很乱的酒吧，还跟一个妈妈桑不清不楚的……上次有人看见他喝醉了在巷子里……”
“真的假的？看着挺正经的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嘛！那种地方的人，能干净到哪儿去？表面上人模狗样罢了……”
两个女生头凑着头，窃窃私语，不时发出压抑的低笑。
苏棠的目光依旧落在自己画满凌乱线条的笔记本上，仿佛对旁边的议论充耳不闻。窗外的雨滴沿着玻璃蜿蜒滑落，留下长长的水痕。她握着笔的手指，在“小野寺律”几个字下面，画了一个小小的、扭曲的酒杯图案，又重重地打了个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