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健诊所里那股消毒水和耦合剂混合的怪味还没散干净，林夏坐在冰冷的金属椅上，手里攥着那张复诊单，指尖冰凉。喉咙深处被探头碾过的剧痛还在隐隐发作，像卡着一块烧红的炭。可更清晰的是脑子里盘旋不去的声音——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快得像子弹连发，又带着苏棠特有的、近乎刻板的节奏感。
她猛地站起来，动作太急，带倒了椅子，哐当一声砸在光洁的地板上，引来护士不满的侧目。林夏没管，几乎是踉跄着冲进走廊尽头的卫生间，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她掏出手机，手指抖得厉害，划了好几次才点开录音列表。里面全是她偷偷录的环境音——排练室空调的嗡鸣、雨打窗户的噼啪、施缪情戴着手套练琴时手套凸点发出的高频震颤……她一个个点开，耳朵几乎要贴到扬声器上，在那些单调的噪音里疯狂地搜寻。
没有。除了电流底噪和杂音，什么都没有。那微弱的敲击声，像是被冰冷的探头和医生的怒斥一起碾碎了，只留下一个刺耳的幻觉。
“叩叩叩。” 门被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外面传来陈默平板的声音：“走吗？”
林夏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酸胀感，胡乱用冷水抹了把脸，拉开门。陈默站在外面，手里拿着车钥匙，镜片后的眼睛扫过她泛红的眼眶和湿漉漉的鬓角，什么也没问。
排练室里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混合气味——刺鼻的薄荷中药膏、灰尘、还有隐隐的血腥味。施缪情盘腿坐在地上，对着她那把伤痕累累的贝斯，戴着那副黑色的触感手套，手指悬在弦上方，神经质地虚弹着。手套上的凸点随着她肌肉的紧绷发出低沉的、持续的嗡鸣，像一只被困住的蜂。她手腕的绷带边缘，淡红色的血迹又洇出来一小片。
周小满坐在鼓凳上，受伤的手腕搁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根鼓槌，眼神有点发直。吴晓烨拿着手机，屏幕上是那个还在热搜尾巴上挂着的黑词条，下面新增的评论越来越难听。
“操他妈的！” 吴晓烨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摔，屏幕磕在扶手上发出一声脆响，“还没完了是吧？黄彤丹那个贱人！”
“莫诗怡给的东西……” 沈知意靠在墙边，手里捏着那张打印出来的、莫诗怡攥着空药瓶的截图，指尖点在模糊的骷髅头标签上，“能锤死她吗？”
陆晚柠翘着二郎腿坐在唯一一张还算干净的椅子上，指尖夹着根没点的烟，闻言嗤笑一声：“锤死？顶多溅她一身屎。黄彤丹那张嘴，黑的能说成白的。她大可以说莫诗怡吃的是维生素，瓶子是P的，转账记录是伪造的。信的人照样信，不信的照样骂林夏。” 她抬眼，目光像淬了冰的针，扫过林夏苍白的脸，“哑巴吃黄连，懂不懂？你现在就是那个黄连。”
林夏攥紧了口袋里那管冰凉油腻的药膏。喉咙里被棉签捅过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混合着陆晚柠话里的刺。她走到桌边，拿起笔，在纸上重重地写：【那就让黄连噎死她们！】 墨水几乎要划破纸背。
施缪情停止了虚弹，抬起头，看着那行杀气腾腾的字，嘴角咧开一个同样凶狠的弧度。她猛地用戴着手套的手，狠狠拍了一下贝斯的琴身，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手套的震动瞬间飙高，嗡鸣刺耳。“干！” 她哑着嗓子吼出一个字。
陈默一直坐在角落的阴影里，面前摊着拆开的黄彤丹那个旧效果器，里面乱七八糟的线路板和元件裸露着。他拿起一把尖头镊子，小心地拨弄着电路板上一块烧黑的区域。镊子尖端似乎勾到了什么东西，在烧焦的元件下面。他轻轻一挑，一张被高温烤得边缘卷曲发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纸片被剥离出来，粘在镊子尖上。
纸片太小，上面印着模糊的表格和数字。陈默把它凑到眼前，借着工作灯的光仔细辨认。几秒钟后，他抬起头，推了推滑到鼻梁的眼镜，声音没什么起伏，却像块石头砸进死水里：“黄彤丹倒卖演出设备。收据存根。日期是万国峰会前三天。”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林夏蜷缩在排练室角落那张破沙发的凹陷里，身上盖着件不知道谁扔那儿的旧外套。喉咙里那股火烧火燎的痛感顽固地盘踞着，每一次吞咽都像咽下碎玻璃。她摸出那管声带按摩膏，冰凉的铝管在掌心捂了一会儿，才拧开盖子。浓烈刺鼻的气味立刻窜出来，她皱着眉，用棉签沾了一点灰绿色的粘稠膏体。
对着小镜子，她努力张大嘴，把棉签往喉咙深处探。冰凉的膏体碰到敏感处，强烈的恶心感瞬间顶了上来，她猛地偏过头干呕，眼泪生理性地涌出。好不容易压下那阵翻江倒海，她喘着气，看着镜子里自己狼狈的样子。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她再次尝试，棉签抖得厉害。
就在这时，口袋里手机震了一下。是条新邮件提醒。匿名地址。
林夏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放下棉签，用袖子胡乱擦掉脸上的泪水和冷汗，点开邮件。没有文字。只有一个音频附件，标题是空白的。她点开下载。
进度条缓慢地爬升。排练室里死寂一片，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咚咚作响。下载完成。她戴上耳机，指尖悬在播放键上，停顿了几秒，才用力按下去。
沙沙……沙沙……耳机里先是持续的、类似老式收音机调频不稳的白噪音。然后，在沙沙声的底噪深处，极其微弱地，响起了一个声音。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快三下，慢两下，再快三下！清晰无比！和苏棠小时候教她们的一模一样！甚至比她在复健诊所里听到的幻觉更清晰、更稳定！
林夏的呼吸瞬间屏住了，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她猛地坐直身体，耳机死死地贴在耳朵上，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沙沙声还在继续，那串规律而清晰的哒哒声，一遍，又一遍，固执地敲击着她的耳膜。不是幻觉！苏棠！苏棠真的在某个地方，用这种方式告诉她——我在！
龟吉工坊阁楼的气味总是混杂着松香、金属锈蚀和灰尘。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泡悬在低矮的屋顶下，光线勉强照亮堆满报废乐器和零件的狭小空间。余临秋盘腿坐在一堆旧琴弦和电路板中间，手里正小心翼翼地拆解一个巴掌大的便携式吉他调音器。他鼻梁上的眼镜滑得很低，镜片反射着灯泡的光，看不清眼神。
苏棠背靠着冰冷的、布满灰尘的墙壁站着，手里捏着那张打印出来的、有林夏笔记本涂鸦的偷拍照。照片边缘被她捏得起了皱。
“轻井泽是假的，横滨仓库也被搅黄了。” 苏棠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冰面下的暗流，“宫长接下来会把她们塞去哪里？老鼠洞吗？”
余临秋的动作没停，镊子尖小心地夹起调音器内部一块比指甲盖还小的电路板。“不知道。”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维修工特有的那种专注和平稳，“但他助理的钢笔，漏墨了。”
苏棠的视线从照片上移开，看向他。
余临秋把拆下的微型电路板放到一边，又拿起一个同样迷你的拾音麦克风模块。“很旧的型号，耗电快。他昨天在宴会上拿出来记东西，漏墨弄脏了袖口。” 他拿起一个报废的吉他无线发射器，拆下里面一节细长的纽扣电池，“我给他换内芯的时候，顺手……把这个麦克风模块，接上了发射器电源。” 他用细导线把麦克风模块、电路板和纽扣电池快速焊接在一起，动作流畅得像在组装一件乐器。“塞回钢笔内芯了。耗电快，撑不了几天，但……够听个响。”
他把那个粗糙组装的、火柴盒大小的简陋装置递给苏棠。装置外壳就是拆下来的调音器塑料壳，边缘还带着毛刺。“接收端，” 他又从一堆零件里翻出一个同样破旧的、带耳机插孔的调频收音机，“调频范围窄，干扰大，但能收到钢笔附近几米内的声音。沙沙声会很吵。”
苏棠接过那个沉甸甸、带着机油味的收音机和那个小小的发射器，冰冷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她没说话，只是用力握紧了这两样东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阁楼里只剩下旧零件碰撞的细微声响。
早稻田学生公寓的隔音很差。隔壁不知道哪个房间在放吵闹的电子乐，低音炮震得墙壁嗡嗡作响。苏棠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线只照亮桌面一小块。她把那个旧收音机放在桌上，插上耳机，慢慢转动调频旋钮。
刺啦……刺啦……滋啦……全是杂乱的电流噪音和隔壁音乐穿透墙壁的沉闷鼓点。她耐心地、极其缓慢地旋动着，耳朵捕捉着耳机里任何一丝异样的波动。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只有单调的沙沙声。她盯着桌上摊开的乐谱，上面第十三小节那些被刻意拉长的音符连线，在她眼里扭曲成了东京塔的形状。
突然，一阵极其微弱的、被强大噪音淹没的交谈声碎片，像幽灵一样在沙沙声中一闪而过。
“……烦死了……那女人……酒吧……”
“……小野寺先生……新宿……妈妈桑……喝醉了就……”
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电流的爆音和模糊的笑骂，只持续了不到两秒，就被更强烈的沙沙声吞没。苏棠的手指停在旋钮上，屏住呼吸。隔壁的电子乐还在咚咚地砸着墙壁。
新宿。酒吧。妈妈桑。小野寺律。
白天走廊里那两个女生的窃窃私语，碎片般浮现在脑海。她拿出笔，在乐谱空白的边缘，快速记下这几个词。笔尖划破纸张。
涉谷MODI大厦B2层的“黑羊练习室”像个巨大的金属盒子，隔音棉包裹着墙壁，空气里弥漫着汗味、灰尘和劣质音响过载后的焦糊味。梅川梨衣抱着她的吉他，缩在角落一个音箱后面，背对着所有人。她的琴包放在脚边。练习室里很吵，架子鼓在试音，贝斯手在调弦，发出杂乱无章的噪音。
没人注意到她。她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自己黑色小皮鞋的鞋尖。鞋尖很干净，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鞋底边缘，隔着薄薄的皮革，压着一个硬硬的、有棱角的小东西。那个从余临秋袖口掉出来、被她踩住的纸包。
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下来，痒痒的。她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很轻。练习室的门开了又关，有人进来，有人出去。每一次脚步声靠近，她的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终于，鼓声停了，贝斯手也放下了琴，似乎中场休息。有人嚷嚷着去买饮料。练习室的门被拉开又关上，噪音暂时停歇。
就是现在！
梨衣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碎肋骨。她飞快地、用尽全身力气般，把右脚猛地向后缩了一下，鞋底边缘离开了地面。同时，她的左脚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体极其自然地、幅度很小地向前踉跄了半步。就在这半步踉跄的瞬间，她那只垂在身侧的、抱着吉他琴颈的手，指尖极其隐蔽地、飞快地向下一弹！
一个扁扁的、用透明胶带缠了好几层的小纸包，像片轻飘飘的落叶，无声无息地从她指尖弹出，精准地落进了她敞开的琴包侧面的网格口袋里。
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做完这一切，她立刻稳住身体，抱着吉他转过身，脸上挤出练习室监控摄像头下惯常的、带着点疲惫的“阳光”笑容，对着刚放下鼓槌的方优灵抱怨：“啊……好累，优灵酱，等下一起去买咖啡吗？”
她的声音有点发飘，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琴包侧面的网格口袋，静静地躺着那个小小的纸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