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锋号破开墨汁般的海面,引擎低沉而稳定的轰鸣穿透船体,像某种巨大的生命体在平稳呼吸。医疗舱里只剩下仪器的单调滴答声,空气冰冷,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发苦。林夏躺在隔离病床上,断臂被高分子固定夹板包裹成僵硬的白色圆柱,只露出青灰色的指尖。氧气面罩下,她的呼吸又浅又急,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牵扯着胸膛上贴着的电极片。她醒了,或者说,意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剧痛的碎片里挣扎着浮出水面。
眼皮沉重得像焊死了。她费力地掀开一条缝,刺眼的白光扎进来,模糊的视野里只有天花板惨白的顶灯。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吞咽都像吞下烧红的刀片,更要命的是,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空洞感——她想说话,想喊疼,想问问苏棠他们怎么样了,可声带像两片彻底锈死的铁片,无论她如何用力挤压胸腔,试图震动它们,都只换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和更深的、死寂的空洞。
没有声音。一丝气流都没有。
恐慌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睁大眼睛,视线因为剧痛和恐惧而模糊晃动。她抬起唯一能动的右手,手指颤抖着,急切地摸向自己的喉咙。指尖触碰到皮肤下那道因旧伤而微微凸起的疤痕,又猛地缩回,仿佛被烫到。她再次尝试,更用力地挤压喉咙,脖颈的青筋根根暴起,脸憋得发紫,胸膛剧烈起伏……可除了氧气面罩内壁上凝结的、更多更急促的白雾,依旧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死寂。
“呃……呃……” 破碎的气流声从面罩边缘溢出,带着血沫的腥甜。
她猛地捶了一下床垫,固定断肢的夹板撞在金属床栏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紧心脏,勒得她无法呼吸。比断臂更深的恐惧攫住了她——她可能真的,永远失去了声音。
舰桥。控制台幽蓝的光映着霍律没什么表情的脸。她看着电子海图上代表青锋号的绿色光点稳定地朝着远离东京湾的方向移动,宫长的红色标记被远远甩在后方。助理站在一旁,低声汇报:
“沪指市那边,黄彤丹和星辰乐队核心成员已正式批捕,舆论彻底反转,木子宜许被经纪公司解约,账户冻结,宫长在沪的几条资金暗渠被我们和警方联手掐断。另外,叶䀣谱先生刚刚传讯,他分析了施小姐手腕绷带上残留的震动频率数据,发现了一种……非常规的谐波干扰模式,可能与林女士声带的异常愈合有关。他需要更详细的病历和最新的喉部扫描数据。”
霍律的目光从海图移到医疗舱的监控画面上。画面里,林夏正徒劳地捶打着病床,像一头被困在无声牢笼里的、濒临崩溃的幼兽。她的挣扎无声而剧烈,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那份几乎要撕裂自己的绝望。
“给她最新的检查报告。”霍律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指尖在光滑的控制台边缘轻轻敲击,节奏是余临秋留在窗台上那三个数字的倒序,“还有,通知苏棠,准备靠港后的转移。港口医院那边,打点好。”
“是,霍女士。”助理应下,迟疑了一下,“苏女士他们……情绪很低落,尤其是林女士……”
霍律的目光重新落回监控画面。林夏似乎耗尽了力气,瘫在病床上,胸膛急促起伏,眼睛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只有右手无意识地、神经质地揪着身下的床单,指节用力到发白。
“活着,”霍律的视线扫过林夏青灰色的脸和那条被固定得死死的断肢,最终落在她无声翕动的嘴唇上,淡淡地补充,“就有价值。”
医疗舱外的走廊比里面更冷。苏棠背靠着冰冷的金属墙壁,身体疲惫得仿佛要陷进去。施缪情坐在轮椅上,周小满蹲在旁边,拿着一杯水,低声劝她喝一点。气氛沉重得像灌了铅。
舱门滑开,青锋号的医生走出来,手里拿着刚打印出来的报告,脸色凝重。苏棠立刻站直身体,几步抢上前,声音干涩:“医生,她……”
医生把报告递给她,叹了口气:“断臂手术很成功,清创固定了,但感染严重,神经和肌腱损伤不可逆,以后功能……能恢复一半就不错了。”他顿了顿,看着苏棠瞬间煞白的脸,更沉重地说下去,“至于声带……最新的喉镜显示,旧伤撕裂范围比预想的更大,疤痕组织增生严重,几乎完全覆盖了声韧带。加上失血休克造成的神经缺氧损伤……”他摇摇头,“再次发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微乎其微。
三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苏棠的心脏,也刺穿了施缪情和周小满最后的侥幸。走廊里死寂一片,只有青锋号引擎低沉的嗡鸣,震得人脚底发麻。
苏棠捏着报告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纸张边缘被她攥得皱成一团。报告上冷冰冰的专业术语和喉镜拍下的、那片触目惊心的、被灰白色疤痕覆盖的声带图片,像刀子一样凌迟着她的神经。她猛地想起林夏在快艇上,用断肢渗出的血在手机屏上戳下的那几个字——唱歌。回家。 一种巨大的悲怆和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她。
就在这时,霍律的助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走廊尽头,快步走来,将一个加密数据芯片递给苏棠:“苏女士,霍女士让我转交。这是叶䀣谱先生需要的林女士最新检查数据副本,以及靠港后的医院安排。霍女士还说……”
助理顿了顿,目光扫过苏棠手里那份宣告林夏声音“死刑”的报告,声音平稳无波,清晰地重复了舰桥上那句话:“活着,就有价值。”
苏棠猛地抬眼,赤红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愤怒?不解?还是……一丝被强行点亮的、微弱的不甘?她死死攥着那份沉重的报告和那枚冰冷的芯片,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施缪情坐在轮椅上,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句话刺了一下,微微晃动。价值?一个断了手、彻底失声的乐队主唱,在霍律这条冰冷巨鲨的棋盘上,还能有什么“价值”?
青锋号巨大的船体切开海浪,坚定不移地驶向暂时安全的港湾。但医疗舱内,无声的绝望和舰桥上那句冰冷的“价值”,如同看不见的暗流,在金属舱壁下汹涌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