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医院的消毒水味比青锋号上更刺鼻,混着一股陈旧的霉味。单人病房的窗帘拉了一半,惨白的天光透进来,照在林夏搁在被子外的右手上。那只手瘦得骨节分明,手背上还留着输液的青紫色针眼。她靠着枕头,头微微歪着,视线空洞地落在对面墙上贴着的、字迹模糊的“静”字上。
门被轻轻推开,苏棠和施缪情走进来。苏棠手里提着个保温桶,施缪情手腕上还缠着新换的干净绷带,脸色比在船上好了一些,但眼神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阴霾。
“喝点粥?”苏棠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拧开保温桶盖子,米香混着一点肉糜的味道飘出来。
林夏的眼珠缓缓转动,看向她,又移向施缪情。她张了张嘴,一个无声的“谢”字口型。喉咙里只传来一丝微弱的气流摩擦声,像破旧风箱漏了风。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摸上脖颈,那里新换的纱布贴着一道更厚的敷料,遮盖着里面被疤痕彻底侵占的声带。
施缪情把轮椅摇近床边,用那只没受伤的手,小心翼翼地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用油布包了好几层的东西。她一层层剥开,露出里面那个被海水泡过、又被苏棠勉强拼凑起来的触感震动手套原型机。感应灯彻底熄灭了,外壳上还沾着施缪情手腕伤口渗出的、已经变成深褐色的血渍。她没说话,只是把那个冰冷、沉重、带着海腥和血腥味的物件,轻轻放在了林夏盖着被子的右腿上。
手套的金属外壳硌着大腿。林夏的指尖颤了一下,慢慢挪过去,覆在那片冰冷的、带着血污的硬壳上。她闭上眼,仿佛还能感受到施缪情最后砸上去时那种毁灭性的震动,感受到自己垂死挣扎时试图抓住声音的徒劳。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绝望感,比断肢的疼痛更甚,像无形的冰水,从指尖蔓延,瞬间淹没了四肢百骸。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身体因为无声的悲恸而微微发抖。
苏棠看着她瞬间灰败下去的脸和颤抖的肩膀,心里像被钝刀狠狠剜过。她放下保温桶,想说什么,喉咙却堵得厉害。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象征性地敲了两下,随即推开。霍律走了进来。她换掉了船上那身羊绒衫,穿着剪裁利落的黑色长裤和同色系真丝衬衫,外面套着件米白色的长款风衣,衬得她身量更加修长挺拔。昂贵的手工皮鞋踩在病房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晰、稳定、带着距离感的声响。她身后跟着那个沉默的助理。
霍律的目光在病房里扫过,掠过苏棠和施缪情,最终落在病床上那个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林夏身上。她的视线在她死死攥着拳头的右手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她脖子上厚厚的敷料上,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损耗程度。
助理上前一步,将一份崭新的报告放在林夏的床头柜上,正好压在那份宣告她声音“死刑”的旧报告上。“林女士,叶䀣谱先生初步分析了您最新的喉部扫描数据和施小姐提供的震动频率模型。”助理的声音公事公办,“结论是,您的声带组织产生了……异常的疤痕增生模式。这种增生对特定频率的震动有极强的吸收和扭曲效应,常规发声方式确实……”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已无可能。”
无可能。三个字像最后的丧钟,敲碎了林夏最后一丝侥幸。她猛地睁开眼,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那份报告,像是要把它烧穿。喉咙里发出更加急促、更加绝望的“嗬嗬”声,像濒死的困兽在铁笼里徒劳冲撞。
苏棠一步上前,挡在林夏和助理之间,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对着霍律低吼:“你带这个来干什么?!嫌她不够难受吗?!”
霍律的目光平静地迎上苏棠的愤怒,没有丝毫波澜。她甚至没有看那份报告,视线越过苏棠的肩膀,直接落在林夏那双因为绝望和愤怒而赤红的眼睛上。
“优秀的船长,”霍律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林夏喉咙里破碎的嘶鸣,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冰冷力量,“会暂避风浪,修补船身。”她停顿了一秒,目光锐利如刀,钉在林夏脸上,“不是为了沉没,是为了下一次,用更致命的方式,撕开鲨鱼的肚子。”
她说完,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林夏右腿上那个沾着血污的、报废的触感手套原型机,又扫过施缪情缠着绷带的手腕。最后,她的视线重新回到林夏脸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审视和……一丝极淡的、不容置疑的期待。
“你的价值,”霍律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病房里,如同宣判,“不在喉咙。”
高跟鞋清脆的声响再次响起,霍律转身,风衣的下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带着助理离开了病房,留下那冰冷的话语和那份更冰冷的报告,像铅块一样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林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赤红的眼睛里蓄满了水汽,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右手的拳头攥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她猛地扭头,看向窗外。港口灰蒙蒙的天空下,起重机巨大的钢铁臂膀如同沉默的巨人。霍律的话像淬毒的冰刺扎进她心里,但同时,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名为“不甘”的火星,在那片绝望的灰烬深处,被强行点燃,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