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医院附近的咖啡厅,落地窗透进午后过分灿烂的阳光,把浮尘都照得清晰可见。空气里飘着廉价的咖啡香和甜腻的蛋糕味。林夏坐在角落的位置,背对阳光,整个人陷在阴影里。断肢还裹着僵硬的白色固定夹板,吊在胸前,右手无意识地搅动着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拿铁。奶泡塌陷下去,留下难看的褐色漩涡。
对面坐着的是“流萤”乐队的键盘手,徐薇。她妆容精致,头发是新做的栗色卷发,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和这间平价咖啡厅格格不入。她看着林夏苍白憔悴的脸和那条刺眼的固定带,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同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
“看到新闻了……真的,太不容易了。”徐薇的声音刻意放软,像裹了糖霜,“我们都特别担心你。林夏,你一直是我们的榜样。”
林夏扯了扯嘴角,一个无声的、干涩的弧度。喉咙里堵着厚重的纱布和更厚重的绝望。她端起凉咖啡抿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没有带来任何缓解,反而像砂纸磨过无声的伤口。
徐薇往前倾了倾身体,涂着蔻丹的手指轻轻搭在桌沿,语气更加恳切:“说真的,林夏,别放弃音乐。我知道星尘……可能很难了。”她顿了顿,观察着林夏毫无波动的眼神,“但音乐是永恒的,对吧?你那么有才华,只是……可能需要换一种方式?”
她从精巧的手包里拿出一张印着“流萤乐队”烫金logo的名片,推到林夏面前。“我还是很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的乐队,”她看着林夏吊在胸前的断肢,又迅速移开目光,补充道,“尽管你可能要失去主唱的位置……但你也可以尝试其他的乐器啊!”她的声音带上了一点刻意的轻快,“吉他就很不错啊!节奏吉他,或者贝斯?以你的乐感和对音乐的理解,转型很快的!”
林夏搅动咖啡的勺子停住了。不锈钢勺柄硌着冰冷的指尖。
“如果你需要,”徐薇的声音带着一种施舍般的热情,又往前推了推那张名片,“也可能加入我们乐队!我们正好缺一个稳定的节奏吉他手,排练时间很自由,商演也不少……”她看着林夏低垂的、毫无生气的眼睫,加重了语气,“我也很喜欢你的能力!真的!你的创作才华,你的舞台表现力,就算不唱歌,也绝对是不可多得的!”
“能力”。
这个词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刺进林夏的耳膜,直直扎进颅骨深处,狠狠搅动!霍律冰冷的声音瞬间在脑子里炸开—— “活着,就有价值。” “你的价值,不在喉咙。” 价值?什么价值?像徐薇这样,施舍一个“节奏吉他手”的位置?让她拖着这副断手、这副连气音都发不出的残破身体,在别人的乐队里,当个无声的背景板?用她所谓的“能力”,去点缀别人的舞台?
一股冰冷粘稠的液体,瞬间从胃的底部翻涌上来,带着铁锈般的腥甜,直冲喉咙!那不是咖啡,是烧灼的毒液,是沸腾的屈辱,是积压了太久、被反复碾压的绝望和愤怒!
她猛地抬起头!
徐薇被她眼中骤然爆出的、近乎实质的凶戾惊得往后一缩,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那眼神……像淬了毒的碎玻璃,死死钉在她身上,冰冷、尖锐、带着一种要拖着她一起下地狱的疯狂恨意!
林夏的右手猛地攥紧了那把冰冷的咖啡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响。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带动着吊在胸前的断肢夹板都轻微地震颤起来。杀意!一股纯粹、暴烈、毫无理智可言的杀意,如同挣脱囚笼的凶兽,咆哮着冲垮了她所有的克制!
砸过去!用这把勺子,狠狠扎进那张涂着精致口红的、说着虚伪话的嘴里!戳穿她的喉咙!让她也尝尝声带被撕裂、再也说不出这种“施舍”的滋味!让她那张喋喋不休的嘴永远闭上!
她的身体因为用力而微微前倾,攥着勺子的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泛出死白。她的呼吸变得粗重无声,只有喉咙深处发出一种被极度压抑的、濒临爆裂的“嗬嗬”声,像破旧的风箱在濒死的边缘疯狂拉扯。目光死死锁住徐薇因惊骇而放大的瞳孔,那里面清晰地映出自己此刻扭曲、狰狞、如同恶鬼的脸。
徐薇吓得脸色惨白,身体紧紧贴住椅背,手忙脚乱地去抓自己的包,声音都变了调:“林……林夏?你……你怎么了?”
就在林夏几乎要失控地将那点凝聚了所有毁灭欲望的凶器掷出的瞬间——
“啪嗒。”
一声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声响。
被她死死攥在右手的咖啡勺,因为太过用力,勺柄的金属连接处……竟生生被她捏得弯折变形了!冰冷的金属硌着掌心断裂的掌纹,带来一丝尖锐却徒劳的痛感。
这微不足道的痛感,像一根细小的冰针,刺破了那沸腾的杀意泡沫。
她僵住了。
视线不受控制地,缓缓下移,落在自己那只攥着变形勺子的右手上。那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指关节扭曲地突出,皮肤绷紧到透明。然后,她的目光,一点点,极其缓慢地,移向自己吊在胸前、被白色高分子夹板死死固定住的断肢。
那里面,是粉碎的骨头,断裂的肌腱,被宣告“功能恢复一半就不错了”的残肢。
一股更深沉、更冰冷的绝望,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瞬间席卷了刚才那点燃烧殆尽的疯狂。比杀意更刺骨的,是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连这瞬间爆发的、想要同归于尽的毁灭力量,都如此虚弱,如此可笑。
她连一把勺子,都捏不碎。
手都……抬不起来。
杀意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只留下满目狼藉的冰冷沙滩。林夏的身体晃了一下,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颓然靠回椅背。攥着变形勺子的右手无力地松开,“当啷”一声,金属勺掉在咖啡杯的托盘里,溅起几滴冰冷的褐色液体,落在徐薇那张烫金的名片上,晕开一小片污渍。
她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那双刚刚还翻涌着地狱之火、此刻却只剩下无边死寂的眼眸。喉咙里,连那点“嗬嗬”的抽气声都彻底消失了。只有死寂。一片荒芜的、连绝望都懒得生长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