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变形的咖啡勺掉落的“当啷”声，像最后一颗钉子，狠狠钉进林夏摇摇欲坠的神经。杯托里溅起的褐色液体，缓慢地、污秽地，在徐薇那张烫金名片上晕开，盖住了“流萤乐队”流畅的字体，像一块丑陋的烂疮。
徐薇像是被那声金属碰撞惊醒，猛地抓起自己的包，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她脸上精致的妆容掩盖不住惊恐的底色，眼神躲闪着林夏那片死寂的阴影。“林……林夏，你……你好好休息！我……我先走了！有事……有事打电话！”声音又尖又飘，带着落荒而逃的狼狈。高跟鞋踩在地板上，急促的“哒哒”声迅速远去，消失在咖啡厅门口嘈杂的背景音里。
角落重新被寂静笼罩。阳光透过落地窗，斜斜地打在桌面上，将那杯凉透的、奶泡塌陷的拿铁，那枚弯折的、沾着污渍的勺子，还有那张被咖啡渍浸染的名片，都照得清清楚楚。那片光很亮，却暖不了林夏分毫。她像一尊被遗忘在阴影里的石像，一动不动。只有吊在胸前的断肢，固定夹板的边缘，因为身体细微到无法控制的颤抖，一下下地蹭着病号服的布料，发出极其轻微的、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冰凉。刚才那股撕裂一切、想要同归于尽的暴戾，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个巨大的、空虚的、冰冷刺骨的洞。洞的深处，是徐薇那张带着优越感和施舍的脸，是霍律那句冰冷的“价值”，是医生报告上那片被灰白疤痕彻底覆盖的声带图片，是触感手套外壳上干涸发黑的血渍……所有的画面、声音、宣告，都变成了冰冷的、沉重的铁链，一圈又一圈，死死缠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喘不过气，勒得她只想彻底沉入黑暗。
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恨徐薇的虚伪，也没有力气去咀嚼霍律话语里那点残酷的、名为“期待”的砒霜。巨大的疲惫感，混合着更深沉的绝望，如同粘稠的沥青，从那个空洞里涌出来，淹没了四肢百骸。她只想消失。彻底地，无声无息地，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手机在病号服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像垂死心脏最后一下微弱的搏动。
林夏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桌面上那片刺眼的光里。她没有动，任由那震动持续了几秒，又归于死寂。几秒钟后，它又固执地震动起来。
终于，那只冰凉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像拖着千斤重物，伸进了口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手机外壳，带来一阵细微的麻痹感。她把它掏出来，动作迟滞得像生了锈的机器。
屏幕亮着。是苏棠发来的信息，连着好几条。
苏棠：夏？你在哪？护士说你出去了？
苏棠：港口医院对面的咖啡厅？
苏棠：看到回个信！
苏棠：[图片]
最后一条信息下面，附着一张图片。
林夏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微微发抖。她几乎用尽了残存的力气，才点开了那张图。
图片是隔着病房门上的小窗拍的，有些模糊。画面里，施缪情侧身站在林夏的病床边。她那只缠着干净绷带、固定着夹板的左手，正极其笨拙地、小心翼翼地，试图把什么东西往床头柜上放。她的动作因为手腕肌腱的撕裂伤和夹板的限制而显得僵硬别扭，眉头微微蹙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林夏放大了图片，看清了——那是一小束用油纸简单包着的、蔫头耷脑的白色小雏菊。花瓣边缘有些卷曲发黄，显然是在医院附近某个廉价花店买的。花束旁边，还放着一个洗干净的苹果。
施缪情的右手，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无意识地垂在身侧，指尖却微微弯曲，像是在空气中虚按着某种无声的琴弦。她的目光，透过模糊的玻璃窗，似乎正落在那张空荡荡的病床上。
林夏的视线死死钉在屏幕上。施缪情那只被夹板固定着、却依旧笨拙放花的手……还有那张空着的、属于她的病床。
胃里那股冰冷的、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再次涌了上来，比刚才面对徐薇时更汹涌，更猛烈！这一次，不再是针对外人的暴戾杀意，而是针对她自己！一种铺天盖地的、几乎要将她彻底撕碎的自我厌弃和恶心！
她猛地抬手，不是砸东西，而是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身体无法控制地前倾，肩膀剧烈地耸动，无声的干呕撕扯着她脆弱的喉咙和腹部肌肉，带来一阵阵痉挛般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病号服。
她有什么资格去恨徐薇？有什么资格去揣测霍律的“价值”？有什么资格……让施缪情用那双拉贝斯的手，带着撕裂固定的伤，去买蔫掉的小花，放在一张空病床前？让苏棠一遍遍发信息，在病房里焦急地寻找一个拖着残躯、只会无能怒狂然后陷入死寂的废物？
她配吗？
“呃……呃……” 破碎的气流和血沫的腥甜再次从指缝里溢出。这一次，不是为了发声，是生理性的反胃和极致的自我唾弃带来的痉挛。
她像一滩彻底溃散的烂泥，伏在冰冷的咖啡桌面上，额头抵着桌面残留的咖啡渍，肩膀无声地、剧烈地耸动着。吊在胸前的断肢夹板随着身体的颤抖，一下下撞击着桌沿，发出沉闷的、如同丧钟般的轻响。阳光照在她凌乱的发顶，却照不进那片彻底坍塌的、黑暗冰冷的地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