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面的冰凉透过额头的皮肤,直刺进颅骨深处。咖啡渍的黏腻和残留的甜腻香气混合着自己无声干呕带来的血腥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污秽气息,死死包裹着她。每一次痉挛般的抽气都牵扯着腹部的剧痛和喉咙被纱布磨砺的刺痛。断肢夹板撞在桌沿的闷响,一下,又一下,像是为这具残破躯体敲响的丧钟。
她像一滩被彻底抽干了所有生气的烂泥,伏在那里。脑子里是施缪情笨拙放花的、缠着绷带和夹板的手,是苏棠发来的、隔着门缝拍下的那张空病床,是徐薇那张被咖啡渍玷污的名片,是霍律冰冷审视的眼睛,是医生报告上那片死寂的灰白疤痕……所有的画面疯狂旋转、撕扯,最终都坍塌成一片吞噬一切的、冰冷的黑暗。沉下去吧。就这样烂掉,消失。无声无息。这才是她唯一配得上的结局。
就在意识几乎要被那片黑暗彻底拽走的时候——
“林夏!”
一声嘶哑的、带着剧烈喘息和无法掩饰的惊惶的呼喊,如同烧红的铁钎,猛地刺穿了咖啡厅里嘈杂的背景音,狠狠扎进她混沌的意识!
脚步声沉重、急促、踉跄地冲过来,带着医院消毒水和外面阳光暴晒后的尘土气息,猛地停在她桌边。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瞬间将她完全笼罩。
苏棠来了。她跑得太急,额前的黑发被汗水打湿成一绺一绺,贴在苍白的额角,胸膛剧烈起伏着,嘴唇干裂,眼睛里布满了惊怒交加的血丝。她的视线像探照灯一样,瞬间扫过桌上:凉透的、塌陷的咖啡,弯折变形的勺子,被咖啡渍污损的名片……最后,死死钉在伏在桌面、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只剩下微微颤抖躯壳的林夏身上。
“夏?!”苏棠的声音因为过度紧张和奔跑而劈开,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嘶哑。她猛地弯下腰,双手几乎是颤抖着扶住林夏的肩膀,试图将她从那片冰冷的绝望中捞起来。指尖触碰到她病号服下冰冷僵硬的皮肤和瘦得硌手的骨头,苏棠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起来……夏,看着我!”她用力,却又不敢太用力,怕碰碎了她。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近乎哀求的颤抖。
林夏的身体在她手掌下剧烈地抖了一下,像受惊的动物。她没有抬头,只是更用力地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桌面上,仿佛要将自己钉死在那里,钉进这片污秽的阴影里。喉咙深处,那被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抽气声,变成了更细弱、更绝望的呜咽,像濒死小兽喉咙里挤出的最后一点哀鸣。她有什么脸面对她?面对那个在空病床前放花的人?
苏棠的目光扫过那张被咖啡渍浸透的名片,“流萤乐队”的字迹模糊肮脏。又看向那把被生生捏弯的勺子,金属勺柄扭曲的角度触目惊心。最后,落回林夏死死抵着桌面、沾着咖啡污渍的额角。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疼、愤怒和窒息的浪潮猛地冲垮了她!
“操!”她低吼出声,拳头狠狠砸在旁边的空椅背上,塑料椅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是不是姓徐的那个贱人?!她他妈跟你说了什么?!” 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像受伤野兽的咆哮,瞬间吸引了咖啡厅里其他顾客惊愕的目光。
苏棠根本不在乎那些目光。她眼里只有眼前这具如同被彻底摧毁的躯壳。她再次用力,几乎是半抱半扶地将林夏从桌面上拉起来。林夏的身体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像个破败的布偶,被她强行带离了那片冰冷的支撑。她的头无力地垂着,凌乱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下巴尖和毫无血色的嘴唇露出来,上面还沾着一点深褐色的咖啡渍和干涸的血迹。
“说话!林夏!你他妈看着我!”苏棠捧着她的脸,强迫她抬起头。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指尖却在触碰到她皮肤冰凉的瞬间,无法控制地颤抖。
林夏被迫仰起脸。午后刺目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刺入她空洞的瞳孔,带来一阵生理性的眩晕和刺痛。睫毛剧烈地颤动着,沾着一点湿润,不知是刚才干呕的生理泪水,还是别的什么。她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喉咙剧烈地滚动,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挤压那两片彻底锈死的铁片。
“呃……呃啊……” 依旧是徒劳的、带着血沫摩擦声的气流。没有声音。一丝一毫都没有。只有那双被迫睁开的眼睛里,翻涌着比刚才更深的、足以溺毙一切的绝望和自我厌弃。她看着苏棠,看着她赤红的、盛满惊痛和愤怒的眼睛,看着她因为奔跑和暴怒而剧烈起伏的胸膛。
那眼神,像是在无声地控诉:看啊,这就是我。一个连愤怒都只能捏弯一把勺子、连哭都发不出声音的废物。一个需要别人拖着固定夹板的手去买花、放在空床前等着的累赘。一个连……连去死都做不好的……垃圾。
巨大的悲恸和无力感如同海啸般将苏棠淹没。她捧着林夏的脸,看着她眼中那片死寂的荒原,看着她无声翕动的嘴唇,看着她吊在胸前、象征着彻底失去的白色夹板……所有的愤怒瞬间被更深的、锥心刺骨的痛楚取代。她猛地将林夏的头按进自己怀里,手臂紧紧箍住她瘦削到硌人的肩膀,下巴抵在她凌乱的发顶,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
“别听她的……别听任何人的……”苏棠的声音闷在她发间,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滚烫的湿意,“我们回家……夏……我带你回家……”
家?
这个字像一颗烧红的子弹,狠狠射进林夏混沌的意识深处,在那片冰冷的绝望荒原上,烫出一个剧烈灼痛的洞。
回哪个家?那个只剩下断弦吉他、染血笔记本和无声噩梦的废墟吗?
身体在苏棠滚烫的怀抱里僵硬得像块冰。但就在那片刺骨的冰冷和灼痛的绝望交汇处,一点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念头,如同埋在灰烬深处的火星,被这滚烫的怀抱和那个字强行点燃,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不能死在这里。
不能……死得这么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