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棠的怀抱滚烫，带着奔跑后的汗水和剧烈心跳的震颤，像一堵摇摇欲坠却固执燃烧的火墙，将林夏那具冰冷僵硬的躯壳死死圈住。林夏的脸被迫埋在她颈窝里，鼻尖撞上她汗湿的、带着医院消毒水味道的皮肤，呼吸间全是苏棠身上那股熟悉的、混杂着烟草和机油的气息，此刻却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变得滚烫灼人。
“回家……我带你回家……” 苏棠的声音嘶哑破碎，一遍遍重复，像执拗的咒语，又像濒临崩溃边缘的自我催眠。箍在她肩膀和后背的手臂用力到发颤，勒得林夏几乎窒息，那力道却奇异地穿透了冰冷的绝望外壳，带来一种近乎粗暴的、不容置疑的支撑感。
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死得这么难看。
那个念头，被苏棠滚烫的怀抱和那个灼痛的字眼强行点燃，微弱地跳动着，像狂风暴雨里随时会熄灭的残烛。
苏棠稍微松开一点禁锢，喘息粗重。她双手扶着林夏的肩膀，目光沉得像淬了火的铁，在她苍白沾污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她无力垂在身侧的右手和那条吊在胸前、象征着毁灭的白色夹板上。她的视线没有在林夏绝望空洞的眼睛上停留太久，仿佛怕被那深渊吸进去。
“能动吗？”苏棠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强行压下所有的惊痛和混乱。她没等林夏有任何反应——无论是点头还是摇头，在那片死寂里都是奢望——便直接弯下腰，一手抄过林夏的膝弯，一手绕过她的后背。
林夏的身体骤然悬空，失重感让她下意识地收紧唯一能动的右手，死死抓住了苏棠肩头的衣料。布料粗糙的触感硌着掌心。苏棠闷哼一声，手臂肌肉瞬间绷紧，稳稳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林夏很轻，轻得让苏棠心头发沉，像抱着一具裹着布的枯骨。那条吊着夹板的断肢无力地垂在身侧，随着苏棠的动作轻微晃动。
咖啡厅里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们身上。惊诧、好奇、探究……那些目光像细小的针，扎在林夏裸露的皮肤上。她闭上眼，将脸更深地埋进苏棠汗湿的颈窝，用黑暗隔绝一切。
苏棠抱着她，像抱着一件易碎的、却必须带走的战利品，大步流星地穿过那些目光的荆棘，走向门口。午后的阳光猛地扑进来，刺得林夏闭着的眼睛都感觉到一片灼目的红。
医院停车场那辆破旧的二手SUV里，空调发出苟延残喘的嘶鸣。苏棠将林夏小心地放在副驾驶座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珍视。她拉过安全带，绕过林夏的身体和那条僵硬的断肢，咔哒一声扣好。安全带勒过胸口和腰腹，带来一种被束缚的、真实存在的压力感。
林夏依旧闭着眼，身体软在座椅里，头歪向车窗。阳光透过玻璃，晒得她一侧脸颊发烫。
苏棠绕到驾驶座，砰地关上车门。狭小的空间瞬间被沉默和引擎启动的低吼填满。她没有立刻开车，双手紧握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刚才砸椅子留下的红痕清晰可见。她侧过头，目光沉沉地落在林夏苍白憔悴、沾着污渍的侧脸上。
“那贱人说的屁话，一个字都别往心里去。”苏棠的声音在封闭的车厢里响起，压得很低，却像砂纸磨过铁锈，带着未熄的余怒和强行压抑的戾气，“流萤？哼，给她当背景板？她也配？！”
林夏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没有睁开眼。徐薇那张脸，那些虚伪的“施舍”，又在她脑子里尖锐地划过，带来一阵新的反胃感。胃部痉挛着，喉咙口的腥甜再次翻涌。她用力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用痛感压下去。
苏棠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胸腔里翻腾的怒火强行压下去。她不再说话，猛地挂挡，车子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咆哮着冲出了停车场，汇入港口城市午后慵懒嘈杂的车流。
老旧公寓楼，楼道里弥漫着陈年的油烟味和灰尘的气息。苏棠抱着林夏，用肩膀顶开虚掩的家门。门内，是林夏熟悉的、却恍如隔世的气息——松节油、旧书页、还有她惯用的某种廉价线香燃烧后残留的、几乎淡不可闻的檀木味。只是此刻，这气息里混入了一股浓重的、挥之不去的药味和……死寂。
客厅里一片狼藉。被翻倒的椅子，散落在地上的乐谱，几把吉他靠在墙角，琴弦断了，琴颈歪斜。那是陆晚柠、陈默他们撤离时留下的痕迹，像灾难现场。唯一还算干净的，是角落那张铺着厚厚绒毯的旧沙发。
苏棠小心翼翼地将林夏放在沙发上，让她靠着一个软垫。沙发绒毯粗糙的触感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点微弱的存在感。
林夏终于缓缓睁开眼。视线扫过这片狼藉，扫过那些断了弦的吉他，最终落在自己那条被白色高分子夹板死死固定、吊在胸前的断肢上。巨大的空洞感再次袭来，比在咖啡厅时更甚。这里不是家，是废墟。她存在的废墟。
苏棠蹲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看向那片狼藉的视线。她的目光落在林夏垂在身侧的右脚上。林夏穿着医院那种廉价的塑料拖鞋，露出的脚踝纤细苍白，脚趾因为寒冷或紧张微微蜷缩着。苏棠的眉头拧紧，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起身，一言不发地走进林夏的卧室。很快，她拎着一双靴子走了出来。
那是一双深棕色的、厚重的牛皮长筒靴。靴筒很高，几乎能包裹住小腿肚，边缘有些磨损，皮革却很厚实，带着岁月沉淀的光泽。这是林夏以前跑场子或者去条件恶劣的排练室时穿的，结实，耐造。
苏棠蹲回林夏脚边，动作有些生涩，却异常专注。她小心地托起林夏那只穿着廉价塑料拖鞋的右脚，冰凉的温度让她指尖微微一顿。她脱下那只碍眼的拖鞋，掌心托着林夏的脚踝和脚掌。林夏的脚很凉，皮肤细腻，脚踝处的骨节因为消瘦而显得格外突出。
苏棠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温柔。她将林夏的脚慢慢套进那只厚重的长筒靴里。冰冷的皮革内里接触到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靴筒很高，很硬，但内里却意外地柔软。苏棠的手指用力，一点点将靴筒往上提，厚实坚韧的皮革温柔却有力地包裹住林夏纤细冰凉的脚踝、脚背，一直延伸到小腿肚下方。
一种奇异的支撑感，从脚踝处清晰地传递上来。那是一种被包裹、被托举、被稳稳承托住的感觉。靴筒内侧厚实的衬里像一双温暖的手，紧紧贴合着她冰冷的皮肤，皮革的硬度从外部提供着坚实的支撑，仿佛为她那只无力垂落的腿骨注入了一股无形的、可靠的力道。
很舒服。
这种物理上的、实实在在的支撑感和包裹感，像一股微弱却不容忽视的暖流，猝不及防地穿透了林夏周身那层厚重的、冰冷的绝望铠甲，触碰到里面那具早已冻僵的、瑟瑟发抖的内核。
苏棠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表情。她专注地系着靴子侧面的金属搭扣，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搭扣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废墟般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她没说话，只是沉默地、固执地，将另一只靴子也套在了林夏的左脚上，同样仔细地系好搭扣。
两只脚都被包裹在那双厚重、温暖、充满支撑力的长筒靴里。冰冷的脚趾在厚实的内衬里感受到一丝久违的暖意。脚踝和小腿被皮革温柔而有力地承托着，那种下坠的、无所依凭的空虚感似乎被驱散了一点点。
林夏微微动了一下被靴子包裹的脚趾。皮革内衬柔软的摩擦感真实地传来。她低垂着眼睫，看着苏棠头顶的发旋，看着她那双系鞋带的、骨节分明的手。那只手，刚才在咖啡厅砸过椅子，此刻却笨拙而用力地，为她系紧靴子。
喉咙里那股翻涌的血腥味似乎淡了一些。被紧紧包裹的脚踝和小腿传来的支撑感，像黑暗中悄然出现的一根蛛丝，细弱，却真实地连接着冰冷的地狱和……某种尚未彻底死去的、渴望抓住什么的冲动。
苏棠系好最后一个搭扣，抬起头。她的眼神依旧沉，带着血丝，却直直地撞进林夏低垂的眼帘里。
“别动。”苏棠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像这双靴子一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粗糙的支撑力，“我在这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