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浓得化不开,仿佛老天爷失手打翻了一缸墨汁。盟渊之畔,周天子行辕的大帐内,灯火通明,却照不亮那张比锅底还黑的脸。天子冕旒下的眼睛,扫过面前摊开的密报,字字如针,扎得他心口发紧——齐侯的使者暗中联络楚王,燕公的甲士蠢蠢欲动,郑伯的车驾后藏着几车精铁……这些平日里恭顺的诸侯,在盟渊这块照妖镜下,纷纷现了原形。
“反了!都反了!” 周禧王猛地一拍案几,震得青铜酒爵嗡嗡作响,甜腻的酒浆溅了出来,洇湿了华丽的织锦桌衣。
帐内死寂。几位心腹大臣垂着头,大气不敢出。空气凝滞得如同盛夏暴雨前的闷热沼泽,压得人喘不过气。
“陛下息怒,”老司徒颤巍巍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枯叶摩擦,“当务之急,是……是震慑!让他们不敢妄动!”
“震慑?”周禧王冷笑,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拿什么震?寡人这九鼎,重是重,可压不住那些长了反骨的狼心狗肺!寡人的王师……” 他顿住,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寡人的王师,总得用在刀刃上!”
空气再次冻结。角落里,负责记录的史官笔下顿了顿,一滴墨悄然滴落,在竹简上晕开一小团模糊的黑影,像极了此刻众人心头化不开的阴霾。如何“震慑”,成了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巨石。
突然,帐帘被猛地掀开,一股浓郁的草药味混杂着别的、不那么雅致的腥臭气息直冲进来,呛得周禧王眉头紧锁。内侍总管连滚带爬地扑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陛下!不好了!巫咸大师他……他……”
“巫咸怎么了?”周禧王心头一紧。巫咸,他寄予厚望、准备在明日盟礼上请河神显灵、震慑诸侯的大巫师!
“大师……他晚膳用了些油腻的炙肉,又饮了新酿的冰镇梅浆……”内侍总管伏在地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此刻……此刻腹内如鼓,泄泻不止,连吐带拉,茅房里……已是……已是天翻地覆!小人方才去探,大师他……他连咒语都念成了‘哎哟……噗……’!”
总管话音未落,一阵悠长、响亮、极具穿透力的排气声,隐隐约约又异常清晰地穿透厚重的帐幕,从远处茅厕方向顽强地飘了过来。那声音,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属于肉体的狼狈和宣告。
噗——噗噜噜——
声音在寂静的大帐里显得格外突兀。史官握笔的手猛地一抖,一滴更大的墨汁“啪嗒”落在竹简上,迅速洇开。几位大臣表情扭曲,极力憋着某种不合时宜的冲动,肩膀可疑地耸动着。
周禧王的脸,由黑转青,再由青转白,最后涨成了猪肝色。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肉里。明日!明日就是盟礼!河神若不显灵,他周天子的威严,怕是要被那些诸侯连同这声悠长的屁响,一起踩进盟渊的烂泥里!
“废物!一群废物!” 他咆哮着,声音因愤怒和绝望而嘶哑,眼神如困兽般在帐内疯狂逡巡。目光掠过案上油腻的炙肉残骸,掠过青铜食鼎里漂浮的油花,最后,猛地钉在角落里一个端着食盘、正瑟瑟发抖的胖子身上——庖卯,他的御厨头子,此刻正吓得面无人色,手里一盘刚片好的、油光水亮的酱肘子,“啪嗒”一声,掉进了旁边一锅热气腾腾的肉汤里,溅起几滴滚烫的油星。
庖卯只觉得那两道天子的目光,比滚油还烫,瞬间钉穿了他肥厚的脊背。他两股战战,膝盖一软,差点当场跪下去。酱肘子沉入汤锅的“噗通”声,像是为他敲响了丧钟。
“你!” 周禧王的手指,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越过瑟瑟发抖的大臣,越过那锅无辜的肉汤,精准地戳到了庖圆心口,“就你了!”
庖卯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空白。耳朵里只剩下天子那不容置疑的、如同铁锤砸下的旨意:“穿上巫咸的神袍!明日!你!就是河神!”
***
寅时刚过,盟渊上空笼罩着灰蒙蒙的雾气,沉重而潮湿。冰冷的露水凝结在青铜祭器的兽首纹饰上,沿着狰狞的獠牙缓缓滴落,砸在下方跪坐的诸侯们华贵的锦袍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湿痕,无人敢动分毫。
肃杀,压抑。只有祭坛中央那巨大的、刻满饕餮纹的青铜鼎下,柴火燃烧发出哔剥的轻响,鼎内浓稠的肉汤翻滚着,白气蒸腾,散发出诱人又油腻的香气,与这庄严肃穆的气氛格格不入。
鼎后,三层高台之上,一个“庞大”的身影笼罩在宽大得离谱的玄色神袍中。袍子层层叠叠,绣满了扭曲盘绕的蛟龙和翻腾的浪花纹饰,金线在灰暗的天光下偶尔闪烁,却更显诡异。袍袖过于宽长,几乎垂到地面。一个巨大的、镶嵌着绿松石和贝壳的狰狞河神面具遮住了整张脸,只留下两个黑洞洞的眼孔,深不见底。
面具之下,庖卯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那沉重的神袍压得他喘不过气,汗水沿着鬓角、脊背小溪般往下淌,浸透了内衬的葛布,又冷又腻地贴在皮肤上。宽大的袍袖里,他那双常年揉捏面团、切割肉块的手,此刻正死死攥着一根临时抓来的、柄上还沾着一点可疑油渍和葱花末的长柄青铜漏勺——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类似“法器”的东西,权当救命稻草。他透过面具那两个深黑的孔洞,死死盯着下方黑压压一片匍匐着的、象征着天下权柄的脊背——楚王的虎皮大氅,齐侯的紫金冠带,燕公缀满羽毛的肩饰……还有居中高坐、冕旒垂面的周天子。天子的目光似乎有意无意地扫过祭坛,庖卯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漏勺柄差点脱手滑落。
吉时已到!沉重的号角声撕裂了凝滞的空气,呜咽着在盟渊上空回荡,惊起远处林间几只昏鸦,“呱呱”叫着扑棱棱飞走。
司礼官拖长了调子,声音尖利而苍凉:“河——神——降——临——!诸——侯——献——礼——!”
诸侯们齐刷刷地以额触地,动作整齐划一,额头撞击冰冷泥地的闷响连成一片。贡品流水般被捧上祭坛前的空地:一匣匣打磨光润的美玉,在熹微晨光下流动着温润的光泽;一锭锭码放整齐、棱角分明的赤金,闪耀着沉甸甸的富贵;还有整只烤得焦黄油亮、散发着浓郁香料气息的羔羊和乳猪,热气腾腾,香气直往庖卯面具里钻。
庖卯喉咙里“咕咚”一声,咽下汹涌的口水。肚子里的馋虫被那烤猪的焦香彻底勾醒,疯狂地抓挠着他的肠胃。紧张?恐惧?都被这汹涌的饥饿感冲淡了少许。他深吸一口气,一股混合了油脂、香料、泥土和露水的复杂气息涌入鼻腔。
“时辰……到了!” 司礼官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颤抖。
庖卯浑身一激灵。他猛地吸足一口气,挺起那被神袍包裹的、圆滚滚的肚子(这动作倒让他找回了几分在灶台前颠勺的熟悉感),将手中的青铜漏勺高高举起!那漏勺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勺底残留的油渍竟也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光。
他刻意压低了嗓音,模仿着记忆中巫咸那装神弄鬼的腔调,努力让声音显得空洞、悠远,如同从深水中传来,借着祭坛周围巧妙安置的陶瓮扩音,嗡嗡地回荡开来:
“燕——国——”
声音一出,下方跪伏的燕公猛地一哆嗦,肩膀明显耸动了一下。
“所——献——彘——首——” 庖卯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神性的不满,“骨——多——肉——少!形——体——猥——琐!糊——弄——本——尊?”
燕公的身体瞬间僵直,冷汗涔涔而下。
“罚——尔——双——倍——贡——品——!” 漏勺猛地挥下,带着风声,精准地指向燕国贡品的方向。宽大的袍袖随之甩动,差点带倒了旁边一个插着旗幡的青铜支架。
“楚——国——”
楚王伏在地上的高大身躯明显绷紧了。
“玉——佩——成——色——斑——驳!” 庖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怒意(天知道他多想念那块色泽温润如羊脂的楚玉,刚才捧上来时他就看直了眼),“浊——气——内——蕴!欺——瞒——天——心——!”
楚王宽厚的脊背剧烈起伏了一下,仿佛挨了一记重锤。
“罚——尔——三——倍——!” 漏勺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指向楚国贡品堆。动作幅度太大,宽大的神袍下摆绊了他一下,庖卯一个趔趄,慌忙稳住身形,面具下的脸早已憋得通红,汗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
“晋国——”“郑国——”
漏勺翻飞,指点江山。庖卯越“罚”越顺口,越“骂”越利索,仿佛真的执掌了生杀予夺的神权。祭坛前的贡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堆积起来,转眼间竟真的形成了一座五光十色、珠光宝气的小山!赤金在微光下流淌,美玉温润生辉,各色珍禽异兽的肉食散发出愈发浓郁的混合香气,简直像一场荒唐的盛宴。
高台上的周禧王,冕旒下的嘴角,终于难以抑制地、极其隐蔽地向上弯了一下。成了!这“河神”,装得挺像那么回事!他悬了一夜的心,稍稍落回了肚子里。
然而,祭坛上的“河神”庖卯,此刻却感觉胃里像有一百只小手在抓挠。那堆积如山的贡品里,一只烤得枣红油亮、香气最为霸道的硕大猪头,正死死地勾着他的魂魄。油光锃亮的猪皮,微微焦脆的边缘,还有那若隐若现的、深褐色的香料痕迹……他的肚子响亮地“咕噜”了一声,幸好被宽大的袍子遮掩住了。
趁着司礼官正抑扬顿挫地念着冗长的祷词,趁着所有诸侯都深深匍匐、额头紧贴冰冷泥地,趁着周天子微微闭目养神(或许是强忍着笑意)的宝贵间隙——
庖卯动了!
他庞大的身躯以一种与体型极不相称的敏捷(或许是食物的力量?),悄无声息地挪到祭坛边缘,靠近那堆放着烤猪头的贡品小山。宽大的神袍是最好的掩护。他飞快地伸出手——那只握着漏勺的手此刻正背在身后“施法”,另一只手则闪电般探出袍袖,目标明确,一把揪住了烤猪头上那肥厚、酥脆、油香四溢的耳朵!
“滋啦……” 极其细微的撕裂声,伴随着油脂被扯开的诱人声响。
庖卯的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飞快地将还冒着热气的猪耳朵塞进面具下方!温热的油脂瞬间沾满了下巴,那霸道浓烈的焦香混合着香料的味道,如同炸弹般在他口腔里引爆!他顾不得烫,贪婪地、无声地大嚼起来,面具随着咀嚼的动作轻微地晃动。
香!真香!这偷来的滋味,简直胜过他做过的所有御膳!
然而,就在他心满意足地咽下第一口滚烫的、混合着油脂香气的猪耳肉,准备撕扯第二口时——
异变陡生!
祭坛下方,楚国那堆被“罚”得最狠的贡品顶端,一块通体赤红、形如火焰的硕大玉佩,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片刺目的红光!那红光如血,如雾,瞬间弥漫开来,带着一股灼热而暴戾的气息!
红光之中,一个宏大、威严、仿佛蕴藏着千年火山之怒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畔、心头:
“大胆——!欺——天——!”
声音滚滚,震得整个祭坛嗡嗡作响!那赤红的光雾并非虚幻,竟带着实质般的热浪,猛地冲击在庖卯宽大的神袍上!
“啊!” 庖卯吓得魂飞魄散,手中啃了一半的猪耳朵“啪嗒”掉在祭坛冰冷的石板上,油腻腻地滚了几圈。他本能地往后一缩,宽大的袍袖扫过旁边那口热气腾腾、翻滚着肉汤的青铜巨鼎。
鼎内,一块雕琢成鲤鱼形状、通体碧绿的越国玉佩,原本沉在汤底,此刻被那赤红光雾一激,竟猛地一颤!碧光大盛!
“噗噜噜——!” 那玉鱼仿佛活了过来,在滚沸的浓汤中疯狂地上下扑腾跳跃,带起滚烫的汤汁四溅!一个清脆如碎玉、又带着浓浓水汽的童稚声音气急败坏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溅起的热汤,烫得人心惊:
“骗子!炖了他!快!炖了这冒牌货!”
滚烫的汤汁劈头盖脸溅到庖卯的神袍上,留下深色的油渍。他惊叫着跳脚,慌乱中想用手里的漏勺去挡,却笨拙地差点把漏勺也甩进鼎里。
祭坛下早已乱成一锅粥!诸侯们惊恐万状地抬起头,脸上混杂着难以置信的骇然和被神迹震慑的茫然。周天子猛地从御座上站起,冕旒剧烈晃动,脸上血色尽褪,死死盯着祭坛上红光碧芒交织的混乱景象。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中,一道凌厉的乌光,如同离弦之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自燕国贡品堆中暴射而出!那是一只通体玄黑、振翅欲飞的玉鸟佩饰——燕国玄鸟!
玄鸟玉佩在空中划过一道精准刁钻的轨迹,目标明确——不是庖卯,而是他脚边那块刚啃了一口、还沾着他口水和牙印的油亮猪耳朵!
“咻——啪!”
快如闪电!那玉鸟坚硬的喙狠狠啄在猪耳朵上,竟发出金石交击般的脆响!一股无形的力量随之爆发,那油腻的猪耳朵竟被玄鸟佩硬生生叼了起来!
“呱——!” 一声嘶哑刺耳的鸦啼,凭空响起!玄鸟佩叼着猪耳朵,在空中一个灵巧至极的翻转,化作一道迅疾的乌光,“嗖”地一声,直冲云霄!瞬间消失在灰蒙蒙的天际,只留下那声难听的“呱——”还在众人耳中嗡嗡回荡。
祭坛上,红光(楚玉)、碧芒(越玉鱼)、还有那道消失的乌光(燕玉鸟),交织成一片混乱而刺眼的光网。鼎中滚汤依旧翻腾,热气白雾弥漫。
祭坛下,死一般的寂静。所有诸侯,连同周天子,都像被施了定身法,张着嘴,瞪着眼,看着这超出理解范畴的、荒诞绝伦的“神迹”现场。
庖卯彻底懵了。面具下,他嘴巴大张,下巴上还沾着亮晶晶的猪油。手中的漏勺无意识地垂着,勺底一滴浑浊的油汤,正缓缓凝聚、拉长,“嗒”地一声,滴落在他沾满泥污和油渍的靴尖上。
完了!全完了!神装不下去了!骗局被戳穿了!还是被几块会说话、会发光、会抢猪耳朵的玉佩给戳穿的!这他娘的算哪门子神迹?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比刚才假扮河神时强烈百倍!他浑身肥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神袍簌簌作响。跑!必须跑!趁他们还没反应过来!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庖卯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或者说是恐惧的力量),他一把扯下脸上那沉重碍事、视野狭窄的狰狞河神面具!
“哐当!” 面具被他狠狠砸在祭坛冰冷的石板上,翻滚了几下,空洞的眼窝对着灰暗的天空。
一张大汗淋漓、沾满油污、因极度惊吓而扭曲变形的胖脸,暴露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下。他眼珠通红,头发被汗水和面具压得紧贴在头皮上,油腻腻的。他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汗水小溪般从额角淌下,冲开脸上的油渍,留下几道滑稽的痕迹。
他高高举起了手中那唯一的“武器”——那柄沾着葱花油渍、此刻还在往下滴着浑浊汤汁的青铜漏勺!勺底残留的几粒葱花,在混乱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可笑。
“列——位——看——清——楚——!” 庖卯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破罐破摔的疯狂而劈了叉,尖锐得刺耳,在空旷的祭坛上回荡,压过了鼎中汤水的翻滚声,“你们拜的是这个!是它!汤——勺——大——神——!”
他疯狂地挥舞着漏勺,仿佛那不是厨具,而是能劈开一切谎言的圣器。油汤甩出,在混乱的红光碧芒中划出几道亮晶晶的、短暂的弧线。
“就是这玩意儿显灵!是它要罚你们!是它馋你们的猪头肉!” 他语无伦次,歇斯底里,只想把所有的“神迹”都扣在这柄无辜的漏勺头上,“它!它才是真神!你们拜错啦——!”
祭坛下,死寂终于被打破。
楚王死死盯着那块还在喷薄赤红光雾、嗡嗡作响的祖传玉佩,脸上肌肉抽搐,仿佛祖坟被人刨了。齐侯张着嘴,看看那在沸汤里疯狂扑腾、骂骂咧咧的碧绿玉鱼,又看看高台上挥舞漏勺、状若疯魔的胖子厨子,眼神呆滞。燕公则失魂落魄地望着玄鸟佩消失的天空,嘴里喃喃念叨着:“我的猪耳……玄鸟叼走了我的猪耳……”
周禧王脸上的表情更是精彩纷呈,从极度的惊骇,到被愚弄的暴怒,再到眼前这荒诞一幕带来的巨大冲击,最后统统化为一片空白的茫然。他指着祭坛上挥舞漏勺的庖卯,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不知是哪位诸侯带的头,也许是楚王,也许是越国使者,也许是某个被“罚”得肉疼的小国国君,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朝着祭坛前那座堆积如山的贡品扑了过去!
“我的金子!”
“还我玉佩!”
“抢回我的猪头!”
如同点燃了火药桶!压抑许久的贪婪、愤怒、被愚弄的羞耻、以及对那些本该属于自己的财宝的渴望,瞬间爆炸!诸侯们,连同他们的侍卫,再也不顾什么天子威仪、什么君臣之礼、什么狗屁河神汤勺大神,如同饿狼扑食,红着眼睛,疯狂地涌向那座珠光宝气的贡品小山!
“滚开!那是我楚国的赤金!”
“放屁!你刚才没听到河神…不,汤勺大神罚了你三倍吗?”
“谁他妈踩我脚!燕公,你手往哪摸!那羊腿是我的!”
“打!打他!敢抢我郑国的美玉!”
场面彻底失控!平日里道貌岸然、举止风雅的诸侯贵胄们,此刻为了几块金子、几块玉佩、一只烤羊腿,在冰冷的泥地上翻滚、撕扯、扭打成一团!华丽的冠冕滚落泥中,精美的锦袍被撕开大口子,名贵的玉佩在争抢中磕碰出刺耳的声响。怒骂声、惨叫声、拳脚到肉的闷响、还有抢夺贡品时器物碰撞的叮当声,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喧嚣。
周禧王站在高高的御座上,看着下方这比他预想中任何一种“震慑”都要混乱百倍的场面,彻底石化了。冕旒歪斜,玉串纠缠。他精心策划的盟礼,他寄予厚望的“河神显灵”,最终演变成了一场诸侯们满地打滚、抢夺猪头金玉的滑稽闹剧。
祭坛上,庖卯举着漏勺,呆呆地看着下方滚作一团、丑态百出的诸侯们。刚才灭顶的恐惧,被这荒诞绝伦的景象冲淡了不少。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滑稽感,涌上心头。他低头看了看手中还在滴油的漏勺,又看了看鼎里那条还在兀自扑腾、骂着“炖了他”的碧绿玉鱼。
他舔了舔沾满猪油、咸香咸香的嘴角,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没那么倒霉了?
就在这时,祭坛下混乱的人群边缘,一块沾满了泥巴、被踩了好几脚的酱色烤猪蹄,不知被谁踢飞起来,“啪叽”一声,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呆若木鸡的周天子那身崭新的玄端朝服前襟上,留下一个清晰油腻的蹄印。
周禧王浑身一震,低头看着胸前的污渍,又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混乱扭打的人群,最终落在祭坛上那个举着漏勺、一脸油汗的胖厨子身上。他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震怒、茫然,渐渐扭曲成一种极其复杂的、近乎崩溃的……哭笑不得。
他抬起颤抖的手指,指着庖卯,又指了指自己胸前那个油亮的猪蹄印,嘴唇哆嗦了半天,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不知是怒吼还是哀鸣,却又带着某种荒唐顿悟的话,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祭坛下的喧嚣:
“早知……早知神明最爱这口猪头肉……”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吼了出来,“寡人……寡人还养什么巫咸!早该把你这御厨……当国宝供起来啊——!”
周禧王那声“国宝”的尾音还在盟渊上空打着旋儿,祭坛下的混乱却已臻至顶峰。哪里还有什么诸侯?分明是一群饿红了眼的饕餮在泥泞里打滚。楚王彪悍,仗着身高力大,硬是从齐侯怀里抢出半块赤金饼,金饼的棱角在齐侯保养得宜的脸上划拉出一道血痕。郑伯死死抱住自己那匣差点被踩碎的碧玉,却被燕公从后面揪住了发髻,疼得嗷嗷直叫。几个小国国君更是抱作一团,为了谁先摸到那只仅剩的烤羊腿撕扯得衣袍尽裂。
“反了!反了!都给寡人住手!” 周禧王气得浑身乱颤,冕旒上的玉珠甩得噼啪作响,声音却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和拳脚声中,如同投入怒海的石子,连个涟漪都没泛起。
祭坛上,庖卯举着漏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比他灶台还乱的场面。恐惧被巨大的荒谬感冲得七零八落。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角残留的猪油咸香,肚子不合时宜地又叫了一声。目光扫过下方混乱的人群,最终落在了那口依旧在“咕嘟咕嘟”翻滚着浓稠肉汤的青铜巨鼎上。鼎内,那条碧绿的越国玉鱼还在顽强地扑腾着,清脆的童音骂骂咧咧:“骗子!骗子!水都浑了!还炖不炖了?快炖了他啊!”
炖?庖卯一个激灵。对啊!他是厨子!他的战场在灶台,在锅边!眼前这乱局,不正像一锅煮过了头、食材打架的杂烩汤吗?
一股久违的、属于庖厨的掌控感,夹杂着破罐破摔的勇气,猛地冲上庖卯的天灵盖。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里混杂着泥土、汗臭、血腥味以及鼎中愈发浓郁的肉香。他猛地将手中那柄象征“汤勺大神”的青铜漏勺高高举起,不再是颤抖的恐惧,而是带着一种厨子面对糊锅时的决绝!
“肃——静——!” 庖卯运足了丹田之气(常年吆喝帮厨练出来的),声音如同滚雷,借着祭坛的扩音效果,轰然炸响!这一嗓子,竟奇迹般地压过了下方的喧嚣,让所有扭打撕扯的身影都为之一顿,无数双或愤怒、或贪婪、或茫然的眼睛齐刷刷地望向祭坛。
只见那胖厨子,脸上油汗混合着尘土,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宽大的神袍歪歪斜斜,露出里面油腻的庖厨短褐。但他手中的漏勺却稳如泰山,勺尖直指苍穹,颇有几分……呃,指挥千军万马(或者千锅百灶)的气势?
“列位!争抢何用!” 庖卯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尔等贡品,既已献于祭坛,便是神明…呃,便是本大神…本勺之物!” 他临时改口,差点咬到舌头,赶紧把漏勺又举高了些,仿佛在强调它的“神格”。
“既是本勺之物,如何处置,自有本勺定夺!” 他努力模仿着之前装神弄鬼的腔调,但厨子的本色终究占了上风,“尔等在此撕扯,成何体统?简直…简直如同锅中沸米,毫无章法!平白糟蹋了好食材!”
下方诸侯们面面相觑,被这“汤勺大神”劈头盖脸的“厨子训斥”弄得有些懵。楚王捂着脸颊的血痕,齐侯揉着被金饼硌疼的胸口,都忘了继续动手。
庖卯见震住了场子(虽然方式诡异),胆气更壮。他目光如炬(饿的),扫视着下方混乱的贡品堆和扭打的人群,那眼神,活像在审视一堆需要分门别类处理的食材。
“楚王!” 漏勺猛地指向楚国方向,楚王下意识地一缩脖子。
“你!身先士卒,抢夺最凶!犹如锅中老姜,太过辛辣霸道!” 庖卯煞有介事,“罚你…罚你负责维持秩序!把那些打翻在地、沾了泥污的肉食,统统拾掇起来!记住,沾泥的部位削掉!莫要浪费!”
楚王:“???” 他堂堂南方霸主,被罚去…捡掉地上的肉?削泥?
“齐侯!” 漏勺转向一脸懵的齐侯。
“你!袖手旁观…呃,不,是被抢了还手无力!犹如锅边白菜,太过绵软!” 庖卯脑子转得飞快,“罚你去鼎边看着火候!汤滚了要撇沫!火弱了要添柴!若让汤鼎沸溢,唯你是问!” 他指了指那口依旧在翻滚的巨鼎。
齐侯:“……” 他看着鼎里那条还在扑腾骂街的碧绿玉鱼,头皮一阵发麻。
“燕公!郑伯!” 漏勺连点,“你二人为一只羊腿纠缠不清,犹如锅中两片黏连的肥肉!罚你二人合力,将那只烤羊腿分而食之!就在此地!立刻!分得均匀,不许再有争执!”
燕公和郑伯看着地上那只沾满泥脚印、被踩扁了一角的烤羊腿,表情像是生吞了苍蝇。
“其余人等!” 庖卯的漏勺划了个大圈,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速将散落各处的金玉贡品,分门别类,擦拭干净,重新堆放整齐!动作要快!要利索!如同处理砧板上的鲜鱼!”
诸侯们彻底傻了眼。这“汤勺大神”的“神罚”,怎么听着……这么像御膳房里的分工?捡肉的、看火的、分食的、归置器物的……活脱脱一个大型厨房现场!
然而,更诡异的是,在庖卯那混合着“神威”与“厨威”的震慑下,以及那柄沾着葱花油渍、仿佛随时能敲下来的漏勺的威胁下,这群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诸侯,竟真的……开始动了!
楚王黑着脸,骂骂咧咧地弯腰去捡那块沾了泥的炙鹿肉,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齐侯一脸悲壮地走到巨鼎旁,小心翼翼地拿起旁边的长柄铜勺,开始笨拙地撇着鼎中翻滚的浮沫,还得时刻提防那条扑腾的玉鱼溅他一脸热汤。燕公和郑伯互相瞪着眼,极其别扭地蹲在那只惨不忍睹的羊腿旁,开始用随身携带的玉匕(原本用来切割祭肉的)小心翼翼地分割……
其余诸侯和侍卫们,也下意识地开始收敛地上的金锭、玉器,用袖子擦拭着上面的泥污,再小心翼翼地堆叠起来。一时间,祭坛前虽然依旧混乱,却诡异地有了一丝“秩序”的雏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荒诞的……劳作气氛。
高台上的周禧王,冕旒歪得更厉害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他看着下方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楚王在捡肉,齐侯在撇沫,燕公郑伯在分羊腿……这哪里是诸侯会盟?分明是他的御膳房在搞团建!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然是那个举着漏勺、指挥若定的胖厨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一丝微妙的畅快感,交织着涌上心头。他精心设计的政治威慑,最终被一场由猪耳朵引发的玉佩暴动和厨子临危受命的“厨房管理”彻底搅黄。但看着那群不可一世的诸侯此刻如学徒般笨拙地执行着庖卯的命令,周禧王心底深处,竟生出一种扭曲的报复快感。
就在这时,“噗噜噜——!”鼎中那条碧绿玉鱼猛地一个高跳,滚烫的汤汁溅了正专心撇沫的齐侯一身!
“骗子厨子!”玉鱼的声音气急败坏,“秩序是有了!可本鱼快被炖熟了!说好的炖他呢?炖他啊!先炖那个拿漏勺的!”
这一嗓子,让刚刚建立起脆弱秩序的场面又有些骚动。诸侯们手上的动作慢了,眼神开始飘忽。
庖卯头皮一紧。这小祖宗还没忘呢!他眼珠急转,目光扫过被楚王捡起来、堆放在一旁的那些沾了泥的肉食,又看看鼎中翻滚的浓汤,一个大胆(或者说饿疯了)的念头冒了出来。
“肃静!”庖卯再次举起漏勺,声音洪亮,“越国玉鱼稍安勿躁!本勺自有安排!”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高深莫测,“神明……呃,本勺洞察尔等心有不忿,贡品之争,源于不公!今日本勺显圣,便赐尔等一场‘公平之宴’!”
他顿了顿,漏勺指向那堆被楚王捡拾起来的、品相不佳的肉食:“此乃‘不敬之肉’,沾染凡尘浊气!” 又指向那堆被诸侯们擦拭干净、重新码放的金玉贡品:“此乃‘纯净之宝’,光华内蕴!”
最后,他的漏勺,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缓缓移向那口热气腾腾、浓香四溢的巨鼎:“此鼎!乃‘盟渊之釜’,融汇天地精华!今日,本勺便以这‘不敬之肉’为薪,‘纯净之宝’为引,熬煮一锅‘公平之羹’!分食此羹者,前嫌尽释,盟约永固!若有不从者……” 他猛地将漏勺指向鼎中那条还在扑腾的玉鱼,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恶狠狠的威胁,“便如这玉鱼!入鼎为羹,化为乌有!”
“噗噜噜——?!”玉鱼猛地一僵,扑腾的动作瞬间停止,碧绿的光芒都黯淡了几分,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你…你要把本鱼也炖了?!公平之羹?!你…你这是公报私仇!公报私仇啊——!”
祭坛下,所有诸侯的动作彻底停滞了。楚王手里那块沾泥的鹿肉“啪嗒”掉在地上,齐侯的撇沫勺僵在半空,燕公郑伯手里的半片羊腿肉也忘了放下。
用沾了泥的肉(他们的贡品)和他们的金玉(也是他们的贡品)一起煮汤?还要他们分着喝?这…这算哪门子的公平?!这分明是…是…是厨子的报复!是“汤勺大神”的敲骨吸髓!
可看着鼎中那条瞬间“老实”下来的碧绿玉鱼,听着它那惊恐的尖叫,再想想这“汤勺大神”之前挥勺“罚”人的狠劲……一股寒意从所有诸侯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厨子…不,这汤勺…好像真干得出来!尤其那条聒噪的玉鱼,似乎正是最好的“食材”榜样!
周禧王站在高台上,看着下方诸侯们脸上那精彩纷呈、如同吞了十斤黄连的表情,再看看祭坛上那个举着漏勺、一脸“为你们好”的胖厨子,还有鼎里那条吓得“装死”的玉鱼……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极其不合时宜的笑声,从周天子冕旒下漏了出来。他赶紧用袖子捂住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抖动起来。
乱了,全乱了。盟约?威严?震慑?都见鬼去吧!
这盟渊之会,怕是要以一场由厨子主持、诸侯参与、玉佩监工的“公平肉羹”盛宴,载入史册了。至于那史官怎么写……周禧王看着角落里那个史官,此刻正趴在地上,疯狂地记录着,笔下的竹简都快被他戳穿了,脸上却是一种混合着癫狂和兴奋的奇异光芒。
罢了罢了。周禧王放下袖子,深吸一口气,努力板起脸,对着下方呆若木鸡的诸侯们,用尽最后一丝帝王的威严(虽然听起来有点走调),宣布道:
“河神…不,汤勺大神法旨已下!诸卿…还不速速…备羹?!” 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向庖卯,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认命,“庖卿…这‘公平之羹’的火候…就全权交予你了!务必…务必让列位诸侯…吃得…公平!”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说出来的。
祭坛上,庖卯挺了挺圆滚滚的肚子,手中的青铜漏勺挽了个漂亮的(在他看来)勺花,如同得胜归来的将军举起佩剑。
“喏!” 他中气十足地应道,脸上油光焕发,眼神里闪烁着厨子面对食材时特有的、专注而狂热的光芒。
鼎下,齐侯认命地添了一把柴火,火焰猛地一蹿。
鼎中,浓汤翻滚,那条碧绿玉鱼彻底沉底,只偶尔冒出一两个绝望的气泡。
祭坛前,诸侯们看着那堆即将下锅的“不敬之肉”和“纯净之宝”,再闻着空气中越来越浓郁的、混合着泥土、金玉和肉香的诡异味道,个个面如土色。
这顿“公平之羹”,怕是比鸿门宴还要难以下咽。而这一切的源头,似乎都指向了祭坛上那个挥舞着漏勺的胖子,和他手里那柄沾着葱花油渍、此刻却仿佛掌控了天下命运的——
汤勺大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