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尸瘫在焦黑的坑底。
它如同被重锤砸烂后又勉强粘合的陶器,周身遍布蛛网般的龟裂。
双腿自膝以下尽成齑粉,残存的半截大腿白骨森森地支棱着。
乌黑粘稠的血液混合着破碎的内脏,不断从裂口中汩汩涌出,在坑底的灰烬上汇聚成一小滩诡异的泥沼。
它已无法站起,仅靠残存的上半身在污泥中徒劳地拱动,那张撕裂至耳根的巨口里,挤出一阵阵破碎不似人声的嘶嚎。
每一次挣扎,裂纹便渗出更多乌黑血浆,浓重的腐尸恶臭几乎要将风雪凝结。
幽护法落回莫鑫身侧,黑气翻涌得如同被惊扰的墨池,那张青灰溃烂的脸上却硬生生挤出五分敬畏三分夸张的赞叹。
“莫爷威武!神印之威,此等血污孽障,在您手下当真……”
奉承话尚未说完,便被莫鑫平淡的话语掐断。
“没死透。”莫鑫的目光未曾离开那滩蠕动的污血烂肉,仿佛在欣赏一件瑕疵艺术品。
“砸得够碎,腿也断了,可惜,离断气还差口活气儿。”
寒风掀起他单薄的衣角,拂过鼻端的腥臭浓得刺骨。
幽护法面皮一僵,猩红鬼眼扫过血尸深可见骨的裂口和彻底报废的下半身,戾气一闪,鬼爪扬起,五道幽蓝的锐利爪影撕破风雪,直插血尸心窝!
“强弩之末!待小的送它……”
“等等。”
声音不高,却像冰锥精准钉入幽护法抬起的鬼爪,寒光顿敛。
“留着当饵。”
莫鑫下巴微点,似在讨论一件趁手的工具。
“线还连着,断了,就钓不到鱼了。”
幽护法鬼眼一眯,猩红瞳孔先是困惑地颤了颤,随后猛地亮起。
“引蛇出洞?”他试探道,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莫鑫脸上没有波澜,只平静地点了点头。“鱼饵打窝儿,”目光穿透前方弥漫的烟尘和零落残雪,仿佛锁定了远处林海某一处的暗影。
“鱼儿闻着味儿就得蹿出来。留着这‘宝贝疙瘩’,还怕它背后那个心疼它、伺候它的主儿,不火急火燎地来救命?”
一丝极淡的、淬了冰般的嘲弄爬上嘴角。
幽护法眼中最后一点迟疑褪去,化为鬼物特有的阴狠算计在闪烁。
他深深吸了一口掺杂着腥臭的冰冷空气,脸上咧开一个堪称惊悚的笑:“我明白!定把这咬钩的‘鱼’给鬼道……莫爷引出来!”
“光是明白还不够,”莫鑫的目光落在他青灰色的面皮上。
“要让藏在暗处那人‘觉得’,它的心尖儿肉正被你这恶鬼拿捏着,命悬一线。拿出搏命的架势,懂么?拼命演。我会看着。”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字字如同铆钉敲进幽护法的骨头缝。
幽护法一个激灵,脸皮微不可察地抽动。
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得非人的咆哮,周身鬼气猛地暴涨!
那气息阴森刺骨,搅动风雪!
他模仿恶鬼扑食的凶戾姿态,时而对着虚空佯作狠厉猛攻,爪影纷飞带起凄凄风声,时而被“震退”,翻滚着撞向旁边焦黑的枯木,砸得木屑飞溅,口鼻间挤出痛苦的闷哼,黑气翻涌如同濒死挣扎。
口中念念有词,全是阴毒狠辣的“咒骂”,仿佛真要拆了这具血尸。
莫鑫负手立在一旁,看着幽护法卖力的表演,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倒有几分机灵。”
赞许似有若无,眼中却是一片沉静的漠然。
目光扫过幽护法身上缭绕的阴森鬼气,一个念头悄然划过心间——
鬼修之路,终非正途,待寻得阴宗巢穴,此獠断不可留。
风雪渐疏,远处的松林在微熹的晨光里显出一抹苍黛。
莫鑫的眼眸瞬间锐利如鹰,掠过幽护法纷乱的黑影,投向枯木林中一块突出的黑色磐石,声音低沉而清晰:“人来了。”
幽护法佯装被提醒,猩红鬼眼一瞪,嘶吼陡然拔高:“嗷——!老子这就拆了你做柴烧!”
他周身鬼气骤然收缩,凝聚成一道乌黑的巨大鬼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狠狠朝着坑底血尸仅存的头颅拍下!势要将其拍得粉碎!
就在鬼爪落下的刹那——
“孽障!敢尔!!!”一声清越却饱含雷霆震怒的厉喝,如同九天惊雷,陡然在寂静的林中炸开!
远处那黑色磐石旁的空气一阵水纹般的荡漾,一道人影骤然显现。
来者身穿一袭洗得发白的靛蓝道袍,手持拂尘,鹤发童颜,面色红润如婴儿。
三绺长须垂落胸前,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不染尘埃的出尘姿态。
此时他脸含薄怒,目光牢牢锁定幽护法拍下的鬼爪,身形一闪,已如风中飘絮般落在巨坑边缘,动作轻灵的像是毫无重量。
他一甩拂尘,指着坑底挣扎嘶吼的血尸,看向幽护法的眼神痛心又鄙夷:“你这等阴秽之物,也配染指我道门玄秘的圣尸!”
他将血尸称为“圣尸”,说得正气凛然。
幽护法硬生生止住落下的鬼爪,猩红鬼眼滴溜溜一转,戏谑的光芒闪过,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利齿:“桀桀…老牛鼻子,够狠呐!为了炼这血糊糊的玩意儿,怕是把一家老小的血都放干了吧?比我这鬼道中人还歹毒百倍!”
道人白净的面皮瞬间涨红,如同被戳破的脓包,眼中杀机暴射:“妖邪!安敢信口雌黄!今日本道便收了你这孽障,正好炼成铜尸,弥补圣尸之损!”
话音未落,他并指如剑,指间一点青色寒芒吞吐不定,锐气刺骨!
“啧啧啧,”幽护法连连怪笑,硕大的鬼爪轻轻一摆,指向不远处那龟裂瘫痪的血尸。
“这玩意儿,可不是老子弄废的。您要发狠,”他的猩红眼珠微妙地瞥了下虚空,语气带着一丝引人遐想的拖沓,“得找您背后…那位爷…”
道人脸上正气凛然的怒容一僵,血色瞬间褪去,转为一丝惊疑。
背后?一股寒意猛地从尾椎骨窜上后颈!
他下意识转身,眼角余光拼命扫视身后左右。
然而就在他脖颈刚转动一丝弧度的瞬间。
一股如同万载玄冰般凛冽、不带丝毫生人气息的压迫感,毫无征兆地贴上了他的后心!
道人全身寒毛倒竖!
他甚至能感觉到冰冷的气息穿透道袍,渗入肌肤!猛地转身!瞳孔骤缩!
一个身着单薄黑衫的年轻身影,如同从冻结的时光中走出,静静地立在他身后不足三尺之处。
风雪在他肩头无声拂过,面容年轻得出奇,眼神却沉静如千年古井,映不出半点波澜。
“你…你是何人?!”道人惊悸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袖中扣紧了数道符箓。
“贫道清虚子,素未谋面,更无仇怨!”
“莫鑫。”两个字,清晰平静。
“莫鑫?”清虚子眉头紧蹙,脑中飞快搜索此名,却毫无印象。
惊惧稍缓,转为一丝被冒犯的羞怒。他看着莫鑫年轻的脸庞,目光扫过他身后缩在坑边的幽护法,心中有了判断——
想必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玄门新秀,仗着有点天赋,勾结鬼物,强出风头!是觊觎这具稀世血尸!
“哼!”清虚子一甩拂尘,嘴角撇下,居高临下的姿态:“道友若对这具血尸有兴趣,倒可商量,何故指使鬼物毁贫道道基?莫非真以为身负微末道术,便可纵鬼行凶不成?”
他语带施舍,仿佛已是天大恩惠。
莫鑫看着他,眼神平淡得像在打量一块顽石:“我对那死物没兴趣。留着它,就是等你现身。”
清虚子脸上那丝强撑的镇定彻底僵住,心中巨震!等他?!
一股荒谬夹杂着不安猛地攫住他。“等我作甚?!”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
莫鑫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字字清晰如冰珠坠玉盘:“就想问个明白,是哪家‘名门正派’,教出的徒弟如此腌臜手艺,做得出这般‘伤天害理’的营生?”
一股被彻底看穿的羞怒和被轻慢的暴戾瞬间点燃清虚子!“腌臜?伤天害理?!”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尖利起来,脸上那点仙气荡然无存,只剩下扭曲的刻毒,“贫道炼制圣尸,祛邪卫道,乃是替天行善!你这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竟敢以‘正义’之名妄议大能?”
他目光扫过莫鑫周身,除了那件黑衫平平无奇,没有任何显赫宗门的标记,心头更是笃定只是个散修小辈。
“怎么?”清虚子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怪笑,拂尘遥遥点向莫鑫,语带刻毒的贬低:“被那些乡野村夫编造的‘鬼道神’传说蒙了心窍?以为套上个名头就真能代天行诛了?收起你那点可怜的‘正道’嘴脸!”
他眼底深处闪过一丝贪婪和嗜血,如同毒蛇亮出了牙,“今日,便让你这等自诩正派的蠢货明白,什么叫以恶制恶!贫道这身修为,最擅长的便是拿你这种‘道门璞玉’,剔骨点灯!”
他周身原本内敛的气息轰然爆发!
那看似仙风道骨的外表下,升腾起一股粘稠如墨、散发着血腥邪异的黑紫色气流!
与鬼物的阴森不同,这气息更暴戾、更疯狂!
道袍无风鼓荡,其上暗纹流转,竟似有冤魂在其中挣扎哭嚎!
方才那点“仙气”彻底被阴鸷取代。他手中的拂尘根根银丝倒竖,如同毒针般激射而出,直指莫鑫周身要害!
拂尘尖端,一点凝练如实质的紫黑色幽芒吞吐着腐蚀性的凶气!
出手便是绝杀,毫无正道气度!
幽护法在坑边看得真切,猩红的鬼眼中充满了幸灾乐祸和兔死狐悲的复杂意味,心中无声狂笑:“牛鼻子啊牛鼻子,好端端的提什么鬼道神?!您眼前这位,可不就是‘鬼道神’本尊?!死到临头还要嘴硬!”
道人的拂尘带着撕裂魂魄的锐啸和腐蚀万物的紫芒已至面门,莫鑫眼神终于沉凝一线,那沉静的冰面下,仿佛有熔岩开始翻涌。
风雪不知何时变得狂乱,卷起断枝碎石,围绕着对峙的两人急速旋转,如同在虚空中划出了一道无形的壁垒。
正邪,在这片被轰塌的山野上,终于图穷匕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