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如墨的尸臭,混杂着新翻泥土的腥气,在破晓前的寒风中弥漫。
幽护法匍匐在焦黑的坑边,猩红的鬼眼紧紧盯着那破土而出、佝偻着腰立在血污坑边的道人。
青灰色的脸上硬生生挤出一丝堪称悲悯的“善意”
“赵不道!老东西!冤冤相报何时了?听老夫一句劝,放下那血糊糊的玩意儿,回头是岸!少沾些血腥,也算给自己积点阴德!”声音里透着股古怪的关切。
那被称作赵不道的赶尸道人猛地扭过头。
“你认识我?”
靛蓝破旧道袍洗得发白,罩在干瘦佝偻的身躯上。
脸上沟壑纵横,皮肤松垮灰败,唯独一双三角眼,浑浊却射出精光,如同冬夜里的饿狼。
他咧开嘴,露出满口参差的黄牙,怪笑如同夜枭:“呵?回头?老夫炼的是子母同根的血尸煞!正要借它叩开阴阳界限!你这等阴沟里的蛆虫,也配跟我谈积德?!”
就在这时,一直静立风雪中的莫鑫,鼻子微微翕动,似在辨认空气中某种无形之物。
他眉梢轻抬,声音平淡地响起,却盖过了寒风的呜咽:“常年与尸为伴,骨髓里都浸透了阴死之气,浊重冲脑,还混着你那控魂铃的铜腥。走尸宗弃徒,几时沦落到这般田地了?”
“走尸宗”三字一出,赵不道佝偻的身躯猛地一僵!
那双浑浊的三角眼骤然缩紧,凶光爆射,死死盯住莫鑫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
“你是谁?!怎知晓老夫跟脚?!怎认得这铃?!”
莫鑫尚未回应,匍匐在地的幽护法却已阴恻恻地接口,声音里透着几分献宝似的幸灾乐祸。
“啧啧啧,赵老狗,死到临头还不知敬畏?这位莫爷当面,还不赶紧把你那点脏事儿倒出来讨个饶?省得爷多费口舌!”
他转向莫鑫,鬼气翻涌,语气转为一种刻意的、抑扬顿挫的控诉,如同在戏台上念白:“鬼道神容禀!此獠赵不道,本是走尸宗弟子!”
“十二年前,此狼心狗肺之徒为炼制子母尸煞那等绝户缺德的玩意儿,一夜之间血洗了平山县外张家集七百三十五口!男女老幼,鸡犬不留!更丧心病狂的是,”
幽护法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厉鬼的尖刻。
“他连闻讯赶来清理门户的本宗长老刘道林都暗算偷袭了!”
“生生剥魂拆骨,才抢得这走尸宗的镇宗法器——控魂铃!”
“可怜刘长老一身御尸妙法,却死在自家孽徒和亲手炼的铜尸手下!当真讽刺透顶!”
风雪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莫鑫的目光扫过赵不道干瘪手指紧攥着的那个布满铜绿、透着死寂暗芒的古铃,又落回他那张惊骇混杂着怨毒的皱脸。
眼中那沉凝的冷冽似乎散开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倒也不必株连。”
这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卸下了千钧重担,让幽护法鬼气都为之一松。
不是整个走尸宗图谋不轨,只是这老狗一人作孽。
赵不道枯树皮般的脸上肌肉扭曲,三角眼中厉芒闪烁:“是…是阴宗告诉你们的?!不…不对!老东西,你到底是谁?!”
他枯爪指向幽护法,旋即又猛地转向莫鑫,眼神惊疑不定,如同困兽。
幽护法鬼眼眯起,猩红光芒闪烁,似要开口。
莫鑫却抬手止住,向前踏出半步,风雪拂过他单薄的衣袂,平静的声音在破晓前昏暗的林中传开,带着一种俯瞰苍生的漠然:
“人间至尊,唯我莫神。”
“呵…哈哈哈哈!”赵不道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诞的笑话,佝偻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笑得几乎岔气。
“莫…莫神?就凭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也敢妄称‘神’?人道至尊?老夫炼尸驭鬼的时候,你祖宗怕还在土里埋着呢!呸!”
嘲讽刺耳。莫鑫不再言语。垂在身侧的右手随意抬起,不见掐诀,不见颂咒,食指中指并拢为笔,竟在身前冰冷的虚空中徐徐划过!
一道!
纯粹的、凝练得如同液态黄金的光芒,随着他指尖轨迹凭空浮现!
带着涤荡阴邪的灼热道韵,瞬间刺破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两笔!
三道!
第四笔点落,一个繁复古朴、由纯粹金光构成的巨大“破”字真言符咒,在虚空中煌煌显现!
它无声无息,却散发着磅礴的意志,仿佛天规具现!
赵不道脸上的狂笑骤然凝固!
浑浊的三角眼瞳孔放大,惊骇之色如同冰水浇头!虚空画符?!
这种传说中的祖师爷手段…这小子?!
“去!”
莫鑫食指轻点!
嗡!
那巨大的金色“破”字符咒一声无声震荡,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煌煌金芒,朝着赵不道猛轰而去!
所过之处,阴风退散,连漫天飘落的雪花都被瞬间蒸发殆尽!
“吼——!!”
赵不道亡魂皆冒!
生死关头,他枯爪狠狠一摇手中的控魂铃!
叮铃铃——!
刺耳的铃声带着扭曲灵魂的力量骤然爆发!
坑底那仅剩半截、奄奄一息的血尸猛地一颤!一股惨绿的尸气伴随着临死的悲鸣,被强行榨出!
它残破的躯体如同提线木偶般诡异弹起,迎着那道毁灭金芒张开双臂!
嗤啦——!!!
刺耳的撕裂声如同破布!
金色符光悍然贯穿血尸!
那本就支离破碎的半具尸身如同被投入了烈阳的冰坨,瞬间被蒸发气化!
只留下一缕腥臭到极点的黑烟升腾!
然而这短暂的阻挡并非全无用处!
借着这零点几秒的间隙和血尸爆开的尸气遮掩,赵不道枯瘦的身影猛地向斜后方一扑!
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灰影!
竟如老鼠钻洞般,遁入林中虬结错乱、被爆炸掀翻堆积的焦黑枯木深处!
“莫爷!他要跑!”幽护法急吼!
莫鑫面色依旧平静如古井深潭。
对于赵不道的逃窜,眼中甚至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他并指如笔的手势未变,只是在虚空中极其随意地一勾、一划!
一个更加凝练、却小得多、带着尖锐暴烈气息的金色“雷”字真言瞬间成型,紧接着便消散无踪。
仿佛只是一个微小的信号。
轰隆隆——!!!
天象骤变!
低沉压抑的雷鸣毫无预兆地自九天之上轰然碾来!
滚滚如战车碾过铅铁!
方才还灰蒙蒙透着一丝惨白的天穹,瞬间被浓墨重彩的漆黑乌云覆盖!
翻滚如沸水!
无数细密的电蛇在云层深处疯狂流窜、炸裂!酝酿着灭世般的雷霆伟力!
林中,赵不道在焦木断桩间狼狈穿行,矮小身影如同鬼魅。
他刚撞开一片坍塌的枝桠,以为暂时安全。
轰——!!!
一道刺破苍穹的惨白雷柱,如同天神的愤怒之矛,毫无征兆地撕裂厚重的阴云,精准无比地劈落在他前方不足十步的一棵三人合抱的焦枯巨木之上!
巨响震耳欲聋!刺目的白光将方圆百丈映得一片死白!
咔!嚓嚓——!!!
粗壮的老树应声化为漫天焦炭!
灼热的气浪夹杂着木屑碎片猛烈爆发,将赵不道狠狠地掀飞出去!
重重摔在一片泥泞之中,滚了满身的黑灰泥水!
“呃啊——!”赵不道惊魂未定,浑身筋骨欲裂!挣扎着想爬起。
噗通!
脚下一绊!竟是被一根碗口粗、半埋于泥土、早已碳化的树根!
他本就狼狈不堪,此刻更是重心全失,脸朝下直挺挺地扑倒在冰冷的烂泥里!
“该死!”赵不道心中破口大骂,吐出满嘴的泥腥,双手撑地想弹起逃命。
然而……
他的动作僵在了那里。
一股冰冷刺骨、深入骨髓的寒意,并非来自泥泞和寒风,而是直接冻结了他的魂魄!
他眼前的地面上,不知何时,悄然“长”出了……
一双双脚。
赤足。
沾满了泥泞、血污、草屑。
脚踝苍白肿胀,有的带着溃烂的伤口,有的干脆就是森森白骨。
无数双脚。
密密麻麻,从他身边一圈一圈蔓延开去,直至视野可及的林中昏暗深处。
成千上万!
泥土在轻微的翻涌、隆起。
一道道身影,从冰冷的林地中无声地“浮”了出来。
那是怎样的身影啊……
残破不堪的旧时粗布衣裳,沾满了污泥和干涸的血块。
躯体扭曲变形:干瘪耷拉着头颅的妇人,胸口插着断裂柴刀的男人,怀抱草编娃娃只剩半边头颅的孩童,被烧得蜷缩如焦炭的老者……空洞的眼窝里没有眼球,只有浓得化不开、如同实质流淌出来的怨毒!无声的控诉凝聚成惨绿色的怨恨之芒!
死寂。
只有风穿过枯枝的呜咽。
几百双流淌着怨毒的瞳孔,同时锁定了那个趴在泥水里、动弹不得的驱使他们尸身、屠戮他们亲族的恶魔!
这股滔天的、汇聚了七百三十五个无辜亡魂的绝灭恨意,如同无形的海啸,瞬间将赵不道的魂魄冻结!
“不——!!滚开!你们这些腌臜东西!滚回地府去!”
赵不道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恐惧突破了临界点,化为癫狂的嘶吼!
枯爪猛地探入怀中,死死攥住了那颗冰凉古旧的控魂铃!
“给老夫——散!!!”他用尽平生所有的力量,声嘶力竭地嘶吼,如同绝望的野兽!疯狂地摇动控魂铃!
叮铃铃——!叮铃铃——!!!
刺耳扭曲、能动摇寻常魂魄的邪异铃声再次爆发!一圈圈无形的、足以撕裂魂魄的波纹朝着四周那无声矗立的怨恨之魂狠狠扩散开去!
这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依仗!
铃声所至,空气都被扭曲,带着切割灵魂的锐响。
然而,那些怨恨的目光没有半分动摇!
那些扭曲的残影没有退后半步!
铃声的波纹撞在那汇聚的、近乎凝固的滔天怨毒之上,如同泥牛入海,只激起一丝微不足道的涟漪,瞬间就被那沉凝了十二年、如同山岳般厚重的恨意彻底碾碎、湮灭!
一股死寂的绝望攫住了赵不道的心!
控魂铃…对真正的执念冤魂…无效?!
就在铃声破碎的刹那——
轰——!!!!
积蓄到顶点的灭世雷霆,终于落下!
如同苍穹裂开了一道巨大的伤疤!
一道前所未有的、刺目欲盲的紫色神雷,裹挟着净世焚魔的狂暴意志,撕裂阴云,撕裂空气,带着贯穿九幽的毁灭伟力,不偏不倚!
狠狠劈在赵不道那颗还在狂摇铜铃的头颅之上!
“不——!!!”
恐惧的吼叫只冲出半声。
轰——!!!
一团炽白中夹杂着恐怖紫色的巨大雷球轰然炸开!
夺目的强光吞噬了一切!
巨响如同山崩地裂,震得大地颤抖!
耀光敛去。
原地只剩下一个深不见底的焦黑巨坑,冒着腾腾青烟。
赵不道……灰飞烟灭。
连一丝齑粉都未曾留下。
唯有一枚布满铜绿、甚至沾染了一缕新鲜焦痕的古老铃铛,“叮当”一声脆响,从半空坠落,砸在焦黑的泥土边缘,滚了几滚,静静不动。
表面古拙的花纹在雷光的余烬下,竟似完好无损。
风雪似乎都屏息了。
那些无声伫立的、流淌着怨毒的身影,凝固的恨意如同潮水般褪去。
他们空洞的眼窝望向巨坑,望向那深坑边缘静静躺着的铃铛,又无声地转向场中那个始终如古潭般沉静的黑衣青年。
一股无形的悲怆和解脱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
莫鑫缓步上前。
在众亡魂无声的注视下,他俯身,拾起了那枚沾着泥土和焦痕的控魂铃。
指尖拂过冰冷的铜身,古拙的符纹触感冰凉。
他转身,目光扫过这片焦黑的战场,声音如同来自天外,低沉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执念之魂的心神:
“孽首伏诛,魂飞魄散。诸般因果,今朝尽偿。执念既了,当觅轮回,再启新章。去罢。”
没有超度经文,没有引魂法诀。
有的只是平静的陈述,是对这纠缠十二年残酷宿命的最终裁决。
风声呜咽。
那些冰冷的身影,开始一点点变淡,扭曲的残肢在晨光微熹中渐渐消散。
一道道透明的、带着释然解脱之色的虚影,如同归巢的倦鸟,缓缓升起,朝着破晓时分那灰白的天际飘散而去。
没有回头,没有留恋,彻底归于澄澈。
“走吧。”莫鑫将控魂铃收入袖中,未看身后匍匐的幽鬼一眼,转身便走,黑衫在风中微微摆动,目标依旧清晰——西南,阴宗。
风雪扑面。
幽护法挣扎着从泥泞与焦炭的混合物里爬起,连滚带爬地追上几步,声音嘶哑却透着前所未有的谄媚与惶恐:
“莫…莫爷神威无敌!小的…小的这就带路!绝不敢有半分迟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