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雪沫，抽打在脸上如同冰冷的针。
莫鑫步履沉稳，单薄的黑衫在风雪中纹丝不动，笔直地向着西南方向前行。
仿佛那片连绵的阴山鬼域，才是他理所当然的归途。
一串粘腻中带着惶恐的爬行声由远及近。
“莫…莫爷！”阴宗幽护法那半截青灰色的残躯终于拖拽着追了上来，声音带着剧烈喘息后的嘶哑。
“咱…咱这就去阴宗了？可…可要小的带路？”
莫鑫脚步未停，甚至未侧目。
“你认得路，不是么。”声音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
不是问句，是结论。
幽护法血红的独眼猛地瞪圆！一股寒意瞬间窜遍仅存的残躯。
他毫不怀疑，若自己敢说半个“不”字，下一刻那灭魂金光就会降临在自己残存的鬼头上！恐惧压倒了一切。
“认得！认得！阴宗重地，小的就是再断十截身子也闭着眼睛能爬回去！”
他声音尖利得近乎谄媚，“能为莫爷引路，是小的八辈子修来的造化！这就带您去，这就…”
话没说完，他那鬼眼深处精光一闪，溜圆的眼珠子不自然地转了半圈，话锋陡然一转：“不过莫爷…您说，这大老远的去咱们那儿之前……要不要顺手处理点云城的小麻烦？也算是替您…嗯，积点阴德？”
他看到莫鑫脚步没有丝毫放缓，立刻加重砝码，声音压低，带着刻意的神秘：
“您刚救下的那个姓柳的小丫头不是正在云城一中念书么？可巧了！小的前些日子发现那儿有间宿舍闹鬼！邪门的很！”他猩红独眼眯缝起来，做出心有余悸的样子。
“莫爷您神威盖世自然不惧！可小的试探过…那鬼物潜藏的本事厉害！戾气也极重！小的使出浑身解数竟连它影子都摸不着！寻常手段根本伤不了它分毫！依小的看，这绝不是普通小鬼，怕是…怕是有些跟脚来历的厉害玩意！”
他观察着莫鑫的背影，小心翼翼地抛饵，“您想啊，这么个玩意儿盘踞在学校里…万一哪天冲撞了柳丫头……”
前方那道黑色的身影，终于停下了脚步。风雪卷过他的发梢。
幽护法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独眼死死盯住莫鑫的后背。
莫鑫缓缓转过身。雪片落在他沉静如深潭的眸子里，瞬间消融无痕。
他看了一眼匍匐在雪地里的半截鬼影，又越过重重楼宇，望向云城东面的某处虚空。
一丝极淡、却让幽护法鬼魂都几乎冻结的锐利寒意，在他眼底一闪而逝。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幽护法那张充满期盼的鬼脸上。
“你似乎很期待我去那里。”
语气平淡，毫无波澜。
幽护法如同被踩了尾巴，巨大的头颅猛地往雪里一缩，粘液都吓得多渗出几分，讪讪道：“莫爷明鉴！小的…小的是怕那玩意儿惊扰了学生们的学习”
莫鑫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将他后半截话钉死在喉咙里。
“走吧。”
两个字落地。
莫鑫不再看他，迈步直接转了个方向，朝着云城第一中学的位置走去，干脆利落。
幽护法巨大的独眼中瞬间爆发出无法抑制的狂喜！几乎要溢出眼眶！成了！
只要能暂时远离阴宗那个必死之地，哪怕多活一刻都是赚的！
说不定……路上就能找到脱身的契机？
他巨大的头颅立刻在雪地里点得如同捣蒜：“莫爷英明！莫爷慈悲！小的这就带路！这就带路！”
谄媚的笑声刺耳地挤出来，他扭动着仅存的半截残躯，急慌慌地朝前拱去，殷勤得宛如一条急着领赏的老狗，溅起一片肮脏的雪水泥泞。
风雪卷过那片被罗汉印彻底轰塌的山林。焦黑的泥土翻涌着，残留的雷火气息夹杂着浓郁的尸臭与鬼气，在凛冽寒风中渐渐稀薄、冷却。
两道身影悄然出现在焦坑边缘。
为首的老者，须发灰白，但梳理得一丝不苟。
一身洗得发白、打着数个深色补丁的陈旧道袍，脚踏千层底布鞋。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刀刻，一双眼眸明亮如晨星，却又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
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些的道人，约莫二十出头，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和初出茅庐的锐利，背上斜挎着一个用黄布包裹、形状狭长的包袱，此刻正紧张地警惕四周。
“师傅，这里有…尸气！还有一股…一股很强的鬼气！很凶！”年轻道人抽动着鼻子，脸色凝重，手指下意识地按在了背后的包袱上。
老者抬手虚按，止住了徒弟的紧张。他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如同被巨兽踩踏过的残破山林。
目光掠过那些烧焦的木头、被冲击波撕碎的地面、残留的巨大掌印痕迹…最终，他闭了闭眼，灰白的眉头深深皱起。
“不止。”老者的声音低沉而凝重，带着一种洞悉尘封的沧桑。
“有赵不道那孽障的味道…虽然已经很淡，很淡了…像是被强行碾碎了根基留下的那点残渣。”
他蹲下身，干瘦却有力的手指捻起一撮漆黑的焦土，在指间细细研磨。
“另外两股…一股阴诡歹毒，是邪道鬼修无疑，而且道行不低，气息里还有股刺鼻的贪婪味儿…”
他顿了顿，眉头蹙得更深，语气带着一丝困惑和难以言喻的警惕，“可另一股…”
他沉默了几息，似乎在极力辨别某种极其微弱却让他心神不宁的残留气息。
“既正亦煞…煌煌天威中却又透着点不合常理的…淡漠？冰冷？不…不像活人的冰冷…更像是……”
他抬起头，望向莫鑫之前消失的方向，那双阅尽世事的眼中竟掠过一丝极罕见的惊疑不定。
“像是…‘秩序’本身。”
年轻道人听得一头雾水：“师傅？”
老者没有解释，只是霍然起身：“走！去前面看看！赵不道的气息断在这里，那孽障多半也死在那儿！”
他身形一动，干瘦的身影竟如枯叶般无声飘起，踩着凌乱的焦木残石，步履轻盈迅捷，朝着前方那片更加狼藉、残留着惊人能量波动的区域掠去。
年轻道人连忙跟上。
眼前的景象让师徒两人脚步同时一顿。
方圆数十丈的地面，如同被一只巨大无朋的金色手掌狠狠犁过！
树木、乱石尽成齑粉，硬生生被抹平了一大片！
只在最中心，留下一个深陷的、无比清晰、边缘如同琉璃般融化又凝固的巨大掌印！
空气中残留的威压，让年轻道人瞬间感到呼吸困难，胸口如同压了块巨石！
仅仅是靠近那掌印边缘，他就感觉肌肤被一股纯阳的灼热力量炙烤，神魂都在轻微战栗！
那是一种煌煌正大、涤荡乾坤、对一切魑魅魍魉有着绝对克制力的…神威！
“嘶——”老者倒吸一口冷气！眼中精光暴涨！
他快步走到那巨大的琉璃化掌印边缘，蹲下身，枯瘦的手指极其谨慎地悬停在琉璃化地表一寸之上，并未触碰。
他闭目，指尖有极其微弱的土黄色光芒流过，与这片大地深处的某种脉络悄然沟通。
几个呼吸后，老者猛地睁开眼！
身体竟然不受控制地微微一晃！
眼中那份惊疑瞬间化为某种近乎惊惧的了然！他缓缓收回手，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沉睡的存在。
脸上所有的凝重和杀机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种无奈和深深的、尘埃落定般的叹息。
“回吧。”
“师傅？”年轻道人一脸错愕，不甘心地指着那恐怖的掌印，“那赵不道那恶贼……”
“死了。”老者语气斩钉截铁，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死的不能再死了。魂飞魄散那种。”
“死…死了？谁杀的？！”年轻道人震惊地看着师傅，“难道是那只厉害的鬼？还是……”
老者缓缓摇头，目光依旧落在那残存着刺骨威严的巨大掌印之上，眼神复杂到了极致。
他沉默了半晌，才用一种低沉而无比郑重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惹了不该惹的人。”
年轻道人更加茫然：“不该惹的人？是您刚刚说的那股既正亦煞……”
“记住这个。”老者打断徒弟，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带着焦土味的空气，声音仿佛从悠久的时光深处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庄重与一丝…敬畏。
“天地浩渺，有三道至尊。”
“仙界掌天道，司掌轮回，统御寰宇星辰。”
“幽冥居地道，镇压轮回，司众生生死簿。”
他顿了顿，伸出手指，虚点向那琉璃掌印核心残留的一丝无形威严。
声音压低，像是在宣示一个尘封的禁忌之名：
“而我们这人世间……”
“唯人道至尊。”
他的目光投向莫鑫离去的方向，眼中有追忆的波澜起伏。
“人道化身，号曰…鬼神！又因常行走于阴阳两界间隙，亦被尊称为——鬼道神！”
“那位…”
老者的声音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郑重，如同在诵读古老的箴言。
“传闻其降世之初，心若玄冰，视世间万物，唯理是瞻，判罚决断如天命运转，无情无我。”
他灰白的胡子在寒风中颤动。“历经无穷岁月，见证万般人心……”
老者眼中掠过一道极深的光芒，如同冰层下的火山一闪而逝。
“可古往今来……真正能行走于人间、见证无数悲欢离合的，终究…只是‘人’。”
他的目光重新落到年轻道人脸上，语气凝重如铁：
“纵使无情化为有情，冰冷混入一丝热络……其根本意志，始终代表人道。天理昭彰，不可违逆。”
老者收回目光，不再看那张巨大掌印，也仿佛要将那禁忌的身影从脑中挥去。
“赵不道罪有应得。走吧，回山禀告掌门，此事已了。”
老道士不再多言，灰白的道袍一拂，转身便朝着来路踏雪而去，背影显得有些萧索，却又如释重负。
年轻道人站在原地，看着那如同天神烙印般的巨大掌印，回味着师傅口中那神秘莫侧、似乎蕴含无穷威能的“三道至尊”和人道化身。
一个名字在他脑海中炸开，带着冰棱刺骨般的寒意与无法形容的沉重。
“人道至尊……鬼道神……”
这个名字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重量，让所有与之相关的思绪都难以再深入。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只觉得那片焦土的寒气顺着脚底攀了上来。
“这样存在…是好是坏？”年轻道人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不可闻。
风雪更大了些，刮过脸颊像刀割。他甩了甩头，仿佛想甩掉那过于沉重的想法和莫名的寒意，快步跟上师傅略显匆忙的步子。
风雪很快掩盖了这片修罗场的痕迹，也掩盖了曾在此处终结的残酷过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