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造证据?
不!
那潦草的笔迹,那潞州城防图的草绘,那作为信物、特意留下的李克宁私人小印的印痕。
铁证如山。
“轰——!”
所有的悲愤,所有的仇恨,在这一刻找到了最直接、最卑劣的宣泄口。
“李克宁——”李存璋双目尽赤,须发皆张,“竟敢通敌卖 国,将先王基业,将长兄血仇,将潞州数万将士的性命…卖与朱温老贼!”
“畜生,猪狗不如!”
“背祖忘宗,人神共愤!”
厅内瞬间被愤怒的咆哮淹没,几位老臣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封密信,破口大骂。
李克宁的背叛,已不仅仅是争权夺利,更是彻底践踏了沙陀李氏的尊严,玷污了所有为抗击朱温而流尽鲜血的英魂。
这是对先王李克用毕生信念最恶毒的亵渎,是对所有河东军民最彻底的背叛。
李存勖缓缓站起身,手中紧握着那封通敌密信。
所有的虚弱,所有的疑虑,在这一刻,被滔天的愤怒和绝对的道德制高点彻底碾碎。
他环视厅内激愤的众人,声音不高,却如同万载寒冰,带着一种宣判般的沉重力量:
“诸位!都看到了?”
“这,就是李克宁!”
“这,就是他所谓的‘亲亲之谊’!”
“勾结国贼,出卖父兄基业,献城卖地,引狼入室!将潞州数万将士的性命,将晋阳百万黎庶的身家,将父王毕生抗击的国仇家恨——尽数卖与了朱温!”
“此等行径,禽兽不如,人神共弃!”
“诛杀此獠,非是本王不念亲情,实乃——为国除奸,为父雪耻,为死于朱温之手的无数冤魂,讨还血债!”
“此乃,天理昭彰,大义灭亲!”
“天理昭彰,大义灭亲!”
“诛杀国贼,天经地义!”
李存璋和众将轰然应和,声音激愤,充满了被彻底点燃的正义感。
所有的心理负担,所有的潜在非议,在这不可饶恕的叛国铁证面前,烟消云散。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报,报王爷!潞州…潞州八百里加急军报!”
一名穿着风尘仆仆驿卒服饰的汉子,被一名甲士引领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了议事厅。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颤抖着高高举起一个沾满泥污、用油布紧紧包裹的竹筒,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几乎语无伦次。
“李,李嗣昭将军…血书!梁军猛攻…城中粮尽…箭矢告罄…将士…将士们…”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潞州!
血书!
这两个词,如同冰冷的巨石,狠狠砸在李存勖的心头。
他猛地推开搀扶的张承业,踉跄着上前,一把抓过那个冰冷的竹筒,粗暴地撕开油布,拧开竹筒的塞子,从中抽出一卷染着暗褐色污迹的帛书。
帛书展开,上面是用炭笔仓促写就的绝命书。
“梁贼昼夜猛攻,云梯如林,箭矢蔽日!”
“城中粮秣已绝三日,将士杀马充饥,饮血解渴!箭矢、滚木擂石俱已用罄,刀剑卷刃,折木为兵,士卒伤疲,十不存三!”
“然,将士感先王厚恩,念晋王新立,皆抱必死之志,与城共存亡!”
“唯盼…唯盼援军如盼甘霖!城破在即,臣李嗣昭泣血叩首!城若破,臣当自刎以报先王,唯念晋阳…晋阳……”
帛书的最后,是几个无法辨认的歪歪扭扭的字迹,显然书写之人已至油尽灯枯之境。
李存勖死死攥着这份滚烫的帛布,眼前浮现出潞州城头的画面:
残破的旗帜在硝烟中飘摇,浑身浴血的李嗣昭拄着卷刃的长刀,望着城外连绵不绝的梁军营垒,望着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敌军,眼中是决绝的死志。
晋阳内乱方平,血污未干。
而潞州,这座孤悬的城池,这座父王基业的屏障,这座数万将士用血肉守卫的堡垒,已到了最后时刻。
他缓缓闭上眼,脑海中闪过李克宁临死前那双怨毒的眼睛,闪过李存实喷溅的鲜血,闪过李存颢绝望的哀嚎…
最终,定格在李嗣昭血书上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迹上——“唯盼援军如盼甘霖!”
再睁开眼时,所有的虚弱、挣扎、不适,都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火焰所取代。
那火焰,名为责任,名为决断,名为在绝境中必须撑起一片天的枭雄意志。
他猛地转身,动作因虚弱而有些踉跄,重新坐回那张象征着权力与责任的圈椅之中。
攘外必须安内,必须要快刀斩乱麻。
翌日,晋阳城中心广场。
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铁匣被当众打开。
汴州血书、上源驿残旗、阵亡将士铭牌、断玉……一件件沾满血泪的遗物,被高高举起示众。
张承业苍老而悲怆的声音,用最直白最震撼的语言,向汇聚而来的数万军民,控诉着朱温累累血债,揭露着李克宁通敌卖国的卑劣行径。
当那封盖有李克宁私印的投诚信被当众宣读时,整个广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如同压抑的火山轰然爆发。
“杀得好——!”
“克宁狗贼,死有余辜!”
“朱温老贼,血债血偿!”
愤怒的咆哮、悲痛的哭嚎、复仇的呐喊,如同怒涛般席卷了整个广场。
无数百姓双目赤红,涕泪横流,将手中的泥土、石块甚至菜叶,狠狠砸向高台前象征李克宁的草人。
群情激愤,声震云霄!
被拘押在囚车中的李克宁余党核心成员,包括面如死灰的李存颢,目睹此情此景,无不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如泥。
李存勖立于高台之上,玄色王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他俯瞰着下方沸腾的人海,看着那一张张被仇恨与忠诚点燃的脸庞,胸口的闷痛,似乎被这浩荡的人心洪流所冲淡。
那场血腥清洗所带来的最后一丝阴霾,已被这昭彰的大义彻底涤荡。
人心,在血仇的烈焰中,在叛国者的卑劣反衬下,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重新凝聚。
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炽热,更加坚定地——汇聚到了那面年轻的“晋”字王旗之下。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潞州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