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的冬夜,寒风如刀。
肃杀的王府深处,灵堂内素幡低垂,巨大的漆黑棺椁无声诉说着河东天倾。
李存勖裹着厚重的玄色貂裘,枯坐于灵前阴影里,脸色比身上的貂裘更显晦暗。
李克用的离世,抽走了晋军的主心骨,而潞州方向传来的每一份军报,字里行间都浸透着李嗣昭的绝境与周德威按兵不动的焦灼。
“王爷,”张承业无声地靠近,枯瘦的手递上一份密报,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周将军…仍未拔营。乱柳距潞州,不过三日马程…”
老宦官浑浊的眼眸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虑。
李存勖没有接,只是疲惫地闭上眼。
脑海里翻腾的,是晋阳街头巷尾压低的议论,是昨夜军议时几位老将欲言又止的神情——
“周德威手握重兵在外,君令有所不授。”
“他与李嗣昭,当年为争先锋印,可是在帐前拔过刀的。”
“此等关头,焉知他心思何在?”
猜忌,如同冰冷的藤蔓,在权力交接的脆弱时刻,悄然缠绕上每个人的心头。
周德威善攻,李嗣昭善守,这本是先王李克用最为倚重的双璧。
可璧玉之间,亦有裂痕。
如今强敌压境,潞州孤悬,晋阳新丧,周德威的按兵不动,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本就动荡不安的河东心脏。
“召他回来。”李存勖的声音在空旷的灵堂响起,“即刻。命周德威亲率所部,回晋阳奔丧!”
这是试探,更是不得已的阳谋。
他需要看清这位父亲留下的头号大将,心中装的究竟是河东基业,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八百里加急的快马,带着新晋王冰冷而沉重的命令,刺破风雪,直奔乱柳军营。
……
五日后,晋阳西门。
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守城士卒冰冷的铁甲上。
城楼上下,气氛肃杀得近乎凝滞。
李存璋按刀立于城垛之后,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官道尽头那片被风雪模糊的天地。
他身后,是张承业派来的亲信宦官和数十名甲胄鲜明的王府亲卫,无形的压力笼罩着城门洞。
终于,风雪迷蒙的官道上,出现了一片移动的肃杀黑影,如同钢铁洪流,缓缓压近。
旌旗在风雪中艰难招展,隐约可见“周”字大纛。
数万精锐,兵甲铿锵,沉默地停驻在距离城门一箭之地的雪原上。
那股百战之师特有的、混合着铁锈与血腥的凛冽杀气,即使隔着风雪,依旧扑面而来,让城头守卒无不色变。
就在这片钢铁森林之前,一个高大的身影脱离了大队。
他解下头盔,卸去沉重的披风,甚至脱掉了沾满泥泞的战靴。只穿着一身半旧的、沾满征尘的皮甲,赤着双脚,踏入了晋阳城门外的冰寒雪地。
积雪没过脚踝,刺骨的冰冷瞬间袭来,他却浑然不觉,步履沉重而坚定,一步一个深深的雪窝,朝着洞开的城门走来。
是周德威!
城楼上的李存璋瞳孔骤缩,城下的王府亲卫们面面相觑,按在刀柄上的手不自觉地松了几分力道。
孤身一人?
赤足踏雪?
这是…请罪?
还是…示威?
周德威的身影,在漫天风雪中显得格外孤绝。
他目不斜视,对两侧刀枪林立的甲士视若无睹。
那双踏过尸山血海、令梁军闻风丧胆的大脚,此刻踩在故土的冰雪上,留下两行触目惊心的赤红脚印——那是冻裂的伤口渗出的血。
他没有走向王府,而是径直走向了停灵的宫室方向。
沉重的灵堂大门被推开,风雪裹挟着周德威卷了进来。
他无视了灵堂内所有惊愕、审视、戒备的目光,甚至没有看一眼端坐于侧、眼神复杂的年轻晋王。
他的目光,自踏入灵堂那一刻起,便死死锁定了灵柩前那巨大的、冰冷的“晋王李克用之灵”牌位。
“先王——!”
一声嘶哑、悲怆、仿佛从肺腑最深处撕裂而出的嚎哭,如同受伤孤狼的哀鸣,瞬间刺破了灵堂死寂的帷幕!
周德威魁梧如山的身躯,轰然扑倒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额头重重磕下。
咚!咚!咚!
沉闷的声响,让整个灵堂似乎都震颤了一下。
他双臂死死抱住那巨大的棺椁一角,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浮木,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
“臣…周德威…来迟了,来迟了啊——!”
他抬起头,额上已是青紫一片,泪水混杂着脸上的尘土和雪水,在沟壑纵横的脸上冲刷出泥泞的沟壑。
那哭声毫无掩饰,撕心裂肺,充满了失去依仗的锥心之痛和无尽的悔恨。
“臣…未能替先王荡平梁贼,未能护住潞州,臣无能,臣有罪啊——!”
他哭喊着,额头一次又一次地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咚咚作响。
鲜血,很快从青紫的皮肉中渗出,染红了额下的青砖。
那悲恸,如此真实,如此惨烈,绝非作伪。
他哭李克用的知遇之恩,哭自己未能及时解潞州之围的愧疚,哭这河东骤然失去擎天巨柱的迷茫与绝望。
灵堂内,一片死寂。只有周德威那摧肝裂胆的哭嚎在梁柱间回荡。
原本肃立两侧、心怀猜忌的将领文臣们,无不面露震撼、动容,乃至羞愧之色。
张承业浑浊的老眼也微微泛红,紧抿的嘴唇松弛下来。
李存璋按在刀柄上的手,不知何时已悄然放下。
李存勖端坐于阴影中,身体微微前倾,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紧紧盯着伏在父亲灵前,哭得如同孩童般的沙场宿将。
他能感受到那哭声中的绝望与忠诚,那是以血与火淬炼出的,对李克用个人无与伦比的效忠。
这份情感,远超派系,远超个人恩怨。
不知过了多久,周德威的哭声,终于渐渐转为低沉压抑的呜咽。
随后,他挣扎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因悲痛和失血而显得有些佝偻。
他胡乱地用沾满泥污和血渍的衣袖抹了把脸,转过身。
目光,终于落在了李存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