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丝毫犹豫，没有丝毫的倨傲。
周德威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李存勖座前数步，站定。
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这位威震河朔的猛将，屈下双膝，轰然拜倒，额头再次触地，声音沙哑却无比清晰，带着一种献祭般的沉重：
“末将周德威，拜见晋王。甲胄在身，军礼不周，万望恕罪。末将所部，已遵王命，悉数驻扎城外，听候王爷调遣！”
“自今日起，末将此身此命，唯晋王马首是瞻！但有驱策，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这一拜，重若千钧。
所有的猜忌、所有的流言、所有关于他与李嗣昭旧怨的揣测，都在这一拜之下，如同冰雪般消融殆尽。
李存勖缓缓站起身，走下座位。
他来到周德威面前，伸出双手，亲自搀扶起这位浑身血污、泪痕未干的将军。
“周将军，请起。父王在天之灵，必感将军忠义。潞州未解之围，三晋未雪之耻，还需将军…擎此利刃！”
周德威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却燃烧着一种被信任点燃的、近乎狂热的火焰：“末将——万死不辞！”
“周将军，连日行军，辛苦了，且让将士们歇息三日。三日后，本王亲率大军，兵发潞州！与诸君——共破夹寨，解潞州之围！”
“末将誓死效命！”
周德威精神大振，抱拳领命，眼中燃起熊熊战火。
然而，就在这山雨欲来、众志成城的时刻，一个带着明显质疑的声音，如同冷水般泼了进来。
“王爷，末将以为，此时亲征潞州，恐非万全之策。”
说话的，是一位老将，胡须花白，面容刚毅。
正是晋军宿将，镇守晋阳门户石岭关多年的安金全。
他资历深厚，素以稳重著称。
此言一出，厅内热烈的讨论声顿时一滞，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安金全，又下意识地看向眼前那位年轻的晋王。
李存勖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安金全脸上：“安老将军，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安金全上前一步，抱拳沉声道：“王爷明鉴，刘知俊乃当世悍将，梁军挟胜势，兵锋正锐。我军虽定内乱，然元气未复，人心初定，仓促南下，以疲敝之师攻坚固之垒，胜算几何？”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舆图上潞州那孤悬的位置，语气更加凝重。
“潞州被围逾年，城中已是绝地。纵使我军能突破夹寨，会师城下，然梁军主力若自泽州、怀州方向增援反扑，我军屯兵坚城之下，腹背受敌，稍有不慎，便有倾覆之危！”
“届时，非但潞州难救，恐我河东精锐尽丧于此。”
“晋阳空虚，若契丹乘虚南下，或是梁军偏师袭扰，则根本动摇，悔之晚矣！”
安金全的每一句话，都如同重锤，敲打在刚刚被胜利曙光点燃的狂热之上，将冰冷的现实赤裸裸地展现出来。
厅内不少将领脸上的亢奋，渐渐褪去，代之以凝重和思索。
安金全继续道，声音带着老成谋国的恳切：“为今之计，不若暂忍一时之痛。命周德威将军率军回师，继续袭扰梁军粮道，疲敝敌军。”
“王爷坐镇晋阳，励精图治，整军经武，安抚人心，待根基稳固，兵精粮足，再择良机，雷霆一击，不仅可解潞州之围，更可一举荡平河朔，直捣汴梁！”
“此乃万世之基也，望王爷…三思！”
“安老将军言之有理！”另一位与安金全交好的将领也忍不住附和，声音带着不忍，“潞州将士…忠勇可嘉。然事有轻重缓急。若为全局计，壮士断腕…亦不得已啊。”
他不敢看李存勖的眼睛，话语中充满了对潞州守军的同情，却也透着冰冷的现实考量。
“王爷，潞州乃晋南高，扼守天险。潞州不失，渡河便可直达汴梁，潞州若失，梁军进可兵临晋阳。”
张承业没有争论，只是再次重申了潞州的重要性。
周德威欲言又止，最终说了一句，“王爷，嗣昭将军还没有放弃！”
厅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压抑而沉重。
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在无形的交锋：
一方是热血沸腾、渴望一雪前耻、解袍泽于倒悬的速战派；
另一方则是老成持重、主张隐忍蓄力、以空间换时间的稳妥派。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聚焦在了那个年轻而苍白的背影上。
他的决定，将决定数万大军的生死，决定潞州孤城的存亡，决定整个河东未来的走向。
李存勖静静地站着，背对着众人，目光依旧锁定在舆图上潞州那个小小的点上。
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被朱砂反复涂抹的位置，指尖仿佛能感受到那份来自血书的滚烫与沉重。
安金全的话，字字句句，都敲在他的理智上。
没错，这是最稳妥、风险最小的方案。
放弃潞州，如同剜掉一块腐肉，固然剧痛，却能保全整个躯体。
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卷土重来…这是乱世枭雄最理智的选择。
然而。
他眼前浮现出李嗣昭血书上那力透纸背的字迹——“唯盼援军如盼甘霖！”
浮现出李存璋昨夜浑身浴血、眼神决绝请命驰援的模样。
浮现出周德威军报中那绝望的呼号——“存亡绝续之秋！”
更浮现出议事厅内，那遍地流淌的、温热粘稠的鲜血——那是他为了坐稳这个位置，为了拥有发号施令的权力，而亲手酿成的杀孽。
权力？
如果连以死效忠的将士都无法庇护，连孤悬绝境的城池都无法救援，这权力要来何用？
这与那见死不救，只顾自保的朱温何异？
一股混杂着巨大责任、刻骨愧疚和属于沙陀男儿血脉中不屈豪情的火焰，猛地在他胸中炸开。
那火焰，瞬间烧尽了所有的犹豫和权衡，战胜了属于现代灵魂的怯懦。
他猛地转过身。
“安老将军！”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金铁掷地。
“你所言，老成谋国，句句在理。避敌锋芒，积蓄力量，确为上策。”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厅内每一位将领、每一位文臣的脸，最后定格在舆图潞州的位置：
“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