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屋顶的悲怆与豪迈。
“潞州将士,以血肉筑城,困守孤地逾年。箭尽粮绝,折木为兵,犹自死战不退。所为何来?”
“非为苟且偷生,乃为忠我父王,信我李存勖,信我晋阳必不抛弃袍泽!”
“李嗣昭血书在此,字字泣血,句句含泪!他信我,数万将士信我!”
“他们在城头浴血,望眼欲穿,盼的不是‘壮士断腕’,盼的是我晋阳王旗,盼的是我李存勖亲率的大军!”
他猛地指向舆图上潞州的位置,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声音却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一种气吞山河的决绝。
“今日若弃潞州,非但寒了忠勇将士之心,更寒了河东三晋百万军民之心!”
“失此人心,纵有雄兵百万,粮秣如山,我河东基业,亦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倾覆只在旦夕之间!”
“刘知俊悍勇,夹寨坚固?”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无尽锋芒的弧度,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
“本王就是要在他最想不到的时候,以他最轻视的病弱之躯,亲率我晋阳儿郎,踏破他深沟高垒,撕碎他铁壁铜墙!”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决断:
“本王心意已决!”
“晋阳已定,内患已除!”
“三军整备,刻不容缓!”
“旬日后,本王亲率大军,兵发潞州!”
“不破夹寨——”
“誓不还师!”
胸腔的闷痛,被巨大的意志强行压下,他的声音如同惊雷,在议事厅内轰然炸响。
“诺——!”
回应他的,是厅内所有将领、文臣,包括刚刚提出质疑的安金全在内,发自肺腑、如同山呼海啸般的轰然应诺。
那声音里,充满了被点燃的热血、被激发的斗志,对眼前这位年轻晋王决断的彻底膺服。
张承业枯瘦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近乎激动的红晕,他深深躬身,嘶声应道:“老奴——遵命!”
李存璋猛地抱拳,甲叶铿锵,眼中战火熊熊:“末将——誓死追随!”
晋王府议事厅内,已然弥漫起大战将临的硝烟气息。
巨大的舆图上,潞州,被无数代表梁军的黑旗死死钉住,成为了孤点。李存勖的目光,在潞州与更广阔的疆域间逡巡。
内患虽除,周德威归心,然强敌环伺,潞州危如累卵。
仅凭河东一隅,欲破朱温倾国之力围困的夹寨,无异火中取栗。
“张监军,着你即刻启程,携本王亲笔书信及重礼,秘密前往凤翔,面见岐王李茂贞,陈明利害,恳请岐王念在同为大唐臣子、共抗国贼朱温之谊,发兵北上,袭扰梁军侧后,或至少牵制其关中兵力。”
他深知李茂贞的摇摆,但此刻,任何一根可能的稻草都必须抓住。
“老奴领命!”张承业躬身,枯槁的脸上满是凝重。
他深知此行艰难,岐王衰弱,早已不复当年之勇,但仍是棋盘上不可或缺的一子。
“王判官!”他的目光转向肃立一旁的王缄,此人精通胡语,熟悉北疆事务。
“着你挑选精干使者,携重金——库中那批新得的辽东貂皮、东珠,还有先王珍藏的那柄嵌宝乌兹弯刀,快马加鞭,北上契丹王庭,面见耶律阿保机。”
他眼中闪过一丝锐芒,“言辞务必谦恭,许以厚利。只求…暂借精骑数千,以为助力。”
借契丹狼骑以制梁,此为饮鸩止渴,却是眼下唯一的破局之机。
阿保机的野心,他洞若观火。
“下官明白!”王缄肃然领命。
使者如离弦之箭,带着微渺的希望,分别扑向西南的岐山与北方的草原。
晋阳城,则在李存璋的铁腕下,如同一架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疯狂地整军、备粮、铸械。
然而,坏消息接踵而至。
张承业风尘仆仆归来,带回了凤翔的绝望。
岐王府邸虽依旧巍峨,内里却已显衰败。
年迈的李茂贞须发皆白,被两名童仆搀扶着接见了他。曾经锐利的眼眸浑浊不堪,听张承业慷慨陈词时竟数次昏昏欲睡。
府库空虚的传言被证实,连岐王案几上那盏鎏金香炉都黯淡无光。
李茂贞最终只是颤巍巍地挥了挥手,声音虚弱而无奈:“孤…老矣,兵疲财尽…有心…无力…张公公…回禀晋王…恕罪…”
张承业看着老岐王手中那根象征权柄、却连顶端宝石都已蒙尘的玉杖,心中一片冰凉。
北方的消息,更为直接。
契丹使者带回阿保机傲慢的口信:“晋王美意,本王心领。然塞外苦寒,儿郎们嗷嗷待哺。借兵之事…非十万石粮秣、万匹精铁不可!”
这是赤裸裸的趁火打劫,一个河东绝对无法承受的天文数字,借兵之路,彻底断绝。
坏消息如同冰冷的雪水,浇在晋阳刚刚燃起的战意之上。
议事厅内,气氛再次凝重。
依赖外援的希望破灭,所有的重担,将毫无转圜地压回河东自身那并不算宽厚的肩膀之上。
李存勖站在巨大的舆图前,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孤寂。
他沉默良久,手指重重地按在潞州的位置上,仿佛要将那一点按穿。
“外援既绝…”他缓缓转身,“那便……靠自己!”
就在这破釜沉舟的吼声余音未绝之际,厅外传来一阵极其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浑身湿透的驿卒,在守卫的搀扶下踉跄冲入。
他脸色青紫,嘴唇哆嗦,手中死死攥着一个被油布包裹、却依旧被雨水浸透的竹筒。
“报,报王爷!潞州…潞州…”
驿卒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城…城破了!梁军…梁军攻入内城了!李…李嗣昭将军…力战殉国了——!”
“什么——?”
晴天霹雳!
刚刚被决死战意点燃的议事厅,瞬间被一股灭顶的冰寒彻底冻结。
“潞州城破?”
“嗣昭将军殉国了?”
“天杀的梁狗!”
……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死局之中,厅外再次响起一阵急促却不同于驿卒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