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弥漫着外卖盒饭的油腻气味，混杂着药膏的清凉。施缪情盘腿坐在唯一一块没堆杂物的地毯上，右腿膝盖抵着她那把厚重的贝斯琴身，左手依旧吊在胸前的三角巾里，纹丝不动。她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有些烦躁地拧着琴颈上的调音旋钮，琴弦发出沉闷的“嗡…嗡…”声，不成调子。她眉头拧着，嘴里低低骂了句什么，右手小指用力勾了下最细的那根弦，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
“操……”这声骂得清晰了点，带着火气。她右手猛地拍在琴弦上，压灭了噪音，胸口起伏着。
“轻点！耳朵要炸了！”陆晚柠的声音从餐桌旁传来，带着惯有的不耐烦。她坐在一张高背椅上，那条被厚重医用固定支具包裹的右腿直挺挺地伸着，支具的金属搭扣抵着旁边的桌腿。她的双拐斜靠在墙边。她正用左手笨拙地拆一个一次性饭盒的盖子，塑料盖边缘锋利，几次从她指间滑开。她烦躁地把饭盒往桌上一顿，发出“砰”的一声，震得桌面上几粒米跳了一下。“这破玩意儿设计出来就是反人类的吧？”
苏棠没接话。她正小心翼翼地把林夏从单人沙发里抱起来，动作轻柔得像在挪动一件易碎的瓷器。林夏的左臂裹着高分子夹板，同样用吊带悬在胸前，身体大部分重量都压在苏棠身上，右腿微微蜷着，脚尖虚点着地面，完全无法提供任何支撑。苏棠的手臂稳稳地箍在林夏的腰背和腿弯处，调整了一下姿势，抱着她慢慢走向餐桌那边空着的椅子。
林夏的头无力地靠在苏棠肩窝，脸色苍白，嘴唇紧抿成一条线。她能感觉到苏棠手臂肌肉的绷紧，也能闻到她颈间淡淡的汗味和某种熟悉的、属于苏棠的冷冽香水后调。每一次被这样移动，都让她有种深重的无力感和被暴露在众目睽睽下的羞耻。她的目光垂着，盯着苏棠胸前衬衫的一颗纽扣。
苏棠把她稳稳地放在椅子上，又迅速拉过旁边另一把椅子，小心地托起林夏那条打着夹板的左臂，轻轻搁在椅面上垫好的软枕上。做完这一切，苏棠才直起身，轻轻呼了口气，额角有一层细密的汗。
“喝点水？”苏棠的声音压得很低，拿起桌上一个带吸管的水杯，凑到林夏唇边。杯子里插着一根弯曲的吸管。
林夏极其轻微地摇了下头，下巴绷得更紧。喉部的敷料下，每一次吞咽都像有砂纸在摩擦脆弱的内部。她不想动，不想发出任何可能刺激那里的声音。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气管。
苏棠没勉强，把杯子放下。她瞥见林夏额发下渗出的冷汗，抬手想帮她擦，指尖刚碰到林夏冰凉的皮肤，林夏的身体就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眼睫猛地颤动。苏棠的手僵在半空，最终只是轻轻拂开那缕被汗粘住的头发，指尖克制地收了回来。
“啧，这外卖油得能炒菜了。”陆晚柠终于撬开了饭盒盖，用塑料勺子嫌弃地扒拉着里面的米饭和浇了厚厚一层酱汁的肉块，“施缪情，你订的这家是想齁死我们好继承陈默那堆破线材吗？”
陈默正坐在厨房门口的小板凳上，慢条斯理地用一块绒布擦拭着一个效果器外壳，闻言头也没抬：“线材比你的腿值钱。”
陆晚柠冲他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右腿的支具因为动作幅度稍大，关节处传来一阵熟悉的、尖锐的刺痛，她“嘶”地吸了口冷气，左手下意识想去按痛处，又硬生生停住，烦躁地改用左手捏紧了塑料勺柄。“妈的……”
施缪情终于放弃了跟贝斯较劲。她右手撑着地面，利索地站了起来，几步走到餐桌旁，吊着左臂的三角巾随着她的动作轻微晃动。她用右手拿起陆晚柠桌上那杯还没动过的、插着吸管的饮料，凑到自己嘴边，咬住吸管狠狠吸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下去，似乎压下了点刚才调琴的燥火。
“爱吃不吃。”她右手把杯子“咚”地放回陆晚柠面前，吸管口上沾了点她淡粉色的口红印，“总比饿死强。”她的目光扫过桌上那几个油腻腻的饭盒，眉头又皱起来，最终右手伸向一个相对清淡的蔬菜盒子。
周小满和慕梦缩在客厅角落的旧地毯上，两人中间摊开着乐谱。周小满的左手腕上戴着一个黑色的弹性护腕，她正用右手的笔在谱子上画着什么，嘴里低声哼着一段旋律，哼到某个需要左手鼓点加花的地方，她的左手下意识在空中虚虚做了个敲击的动作，手腕却猛地顿住，脸上闪过一丝痛色，随即若无其事地放下手，只用右手在谱子上标了个记号。
慕梦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睛盯着周小满画的地方，小声问：“小满姐，这里…我上次是不是又抢拍了？”她的声音细细的，带着不确定。
“有点，”周小满头也没抬，右手的笔尖点着纸面，“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给你的提示进晚了点，下次我手势打清楚些。”她说着，右手在谱子旁边空白处快速画了个简单的手势符号。
慕梦“嗯”了一声，把头埋得更低了些，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毯边缘磨损的线头。
沈知意靠在通往阳台的玻璃门框上，手里拿着一本薄薄的乐理书，目光却并没有落在书页上，而是越过书的上缘，落在餐桌那边。她看着苏棠又一次俯下身，几乎是半抱着林夏，帮她调整在椅子上坐得更舒服些的姿势。林夏的头垂着，乌黑的发丝挡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点苍白的下颌线条和紧紧抿着的、毫无血色的唇。苏棠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习惯性的细致。沈知意握着书脊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阳台外灰蒙蒙的天光映在她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林夏能感觉到苏棠的手指隔着薄薄的衣料，熨帖在她腰侧和后背上，带着温热的力度。每一次这样的接触都让她身体内部的弦绷得更紧。她想躲开，身体却软绵绵地使不上半分力气，只能被动地承受。苏棠身上那股混合着汗意和冷香的、越来越清晰的气息包裹着她，像一张无形的网。当苏棠的手指无意间擦过她肋骨下方最怕痒的那一小块皮肤时，一阵强烈的战栗不受控制地从脊椎窜上来，她喉咙深处猛地一紧！
“呃……！”
一声极其短促、像是被强行扼断的抽气声从林夏紧咬的齿缝里挤了出来。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道惊雷劈在苏棠耳边。
苏棠的动作瞬间僵死！她猛地低头看向怀里的人。
林夏的身体在她臂弯里剧烈地抖了一下，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紧接着，她像是被那一声微弱的气音耗尽了所有氧气，猛地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深处传来可怕的、被砂纸反复摩擦的“嗬…嗬…”声，尖锐而痛苦！她那只完好的右手猛地抬起来，五指痉挛般死死抠住了自己脖子上厚厚的敷料，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扭曲！脸色在短短一两秒内从苍白褪成一种濒死的灰败，额角、脖颈的青筋狰狞地暴起，眼球因为窒息感而微微上翻，大颗大颗的冷汗瞬间从她额角和鼻尖渗出！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铁爪攥紧了苏棠的心脏！她甚至能感觉到林夏抓在喉咙上的那只手传来的、绝望的力道！那“嗬嗬”的抽气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微弱，每一次都像是用尽了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去撕扯那个被疤痕锁死的通道！
“林夏！别！”苏棠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惊恐。她本能地想去掰开林夏抠在喉咙上的手，又怕自己的动作反而加剧她的窒息，一时间竟僵在原地，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只能眼睁睁看着怀里的人像离水的鱼一样徒劳地开合着嘴，身体因为缺氧和剧痛而开始无法抑制地抽搐！
“药！喷雾！”苏棠猛地抬头，朝着客厅的方向嘶喊，目光慌乱地扫视，试图找到那个小小的、能救命的东西。
“嗬……呃——！”林夏的抽搐更剧烈了，灰败的脸上透出可怕的青紫色。她的指甲深深陷进敷料的边缘，似乎想把它连同底下那锁死她呼吸的可怕疤痕一起撕开！
“别动她！”施缪情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猛地劈开混乱。她刚才几乎是扔掉了手里的饭盒，此刻右手闪电般抓过一直放在她脚边的那个平板电脑。屏幕在她右手拇指划过时瞬间亮起。她几步冲到林夏和苏棠跟前，动作快得带风，吊在胸前的左臂因为冲势而撞在桌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她眉头都没皱一下。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林夏痛苦扭曲的脸和脖子上暴起的青筋。
“让开！”施缪情厉声对挡在前面的苏棠喝道，声音因为急切而劈裂。她根本不等苏棠反应，右手紧握着平板，直接将扬声器口用力地、结结实实地按在了林夏因为窒息而剧烈起伏的胸膛正中央——心口的位置！
食指狠狠按下播放键！
“嗡——————！”
那股熟悉的、低沉到仿佛能撼动五脏六腑的次声波嗡鸣再次从平板中炸裂而出！瞬间充斥了整个客厅！窗玻璃发出高频的、令人牙酸的共振嗡鸣！桌上的塑料饭盒、水杯都在微微跳动！
陆晚柠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又松开，一阵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她吊着的右腿支具都跟着那低频的震动微微发麻。她左手下意识捂住了胸口，脸色发白。
那穿透性的、带着强制力量的声波，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进了林夏痉挛的身体！
林夏猛地一僵！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
那持续不断的、濒死的“嗬嗬”声，戛然而止！
她大张着的嘴，像是终于冲破了某种顽固的黏腻堵塞，猛地、深深地、贪婪地吸进了一大口空气！胸腔剧烈地向上挺起！紧接着，又是一口！空气涌入撕裂般疼痛的喉管，带来一种近乎灼烧的刺痛，但那股致命的、将她拖向黑暗深渊的锁喉感，被这蛮横的声波硬生生砸开了！
林夏整个人瘫软下去，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只剩下胸膛在剧烈地、劫后余生般地起伏，每一次都伴随着喉咙深处撕裂的疼痛，发出无声的、粗重的喘息。她脸上的青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留下一种虚脱的灰白。冷汗浸透了她的鬓发和衣领。她闭着眼，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但那种濒死的剧烈抽搐终于停止了。
平板电脑依旧紧紧贴在她心口，持续发出低沉、稳定、如同定海神针般的嗡鸣。那声音穿透了混乱和剧痛，带来一种被强行镇压后的、虚脱般的平静。
施缪情的右手死死地按着平板，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白得吓人，手背上青筋凸起。她自己也大口喘着气，汗水顺着她紧绷的下颌线滑落，滴在平板边缘。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林夏艰难起伏的胸膛，确认着每一次呼吸。她的左手依旧稳稳地吊在胸前，绷带和夹板纹丝不动，仿佛刚才那撞上桌沿的闷响从未发生。
苏棠僵在原地，手臂还维持着半抱的姿势，指尖冰凉。她看着林夏胸膛的起伏，看着施缪情用右手死死按在林夏心口、依旧在微微震动的平板电脑，大脑一片空白。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十几秒，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
客厅里只剩下那低沉浑厚的嗡鸣声，和林夏艰难却终于顺畅起来的呼吸声。油腻的外卖气味似乎也被这声音震散了些许。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斜斜地照在施缪情紧按平板的、未受伤的右手上，照在林夏那只死死抠过喉咙、此刻无力垂落的右手上，也照在陆晚柠那条被冰冷支具禁锢、还在微微发麻的右腿上。
陆晚柠右腿的麻木感退去，一阵迟来的、更清晰的刺痛顺着胫骨蔓延上来。她皱着眉，左手拿起桌上那杯被施缪情喝过的饮料，咬住吸管，用力吸了一口，冰凉的甜腻液体滑下去，压住了喉咙里残留的恶心感。她看着对面依旧瘫在椅子上、胸膛起伏的林夏，又看看旁边一脸煞白、魂不守舍的苏棠，最后目光落在施缪情那只因为用力按着平板而微微颤抖的右手上。
“妈的……”她低声咕哝，把吸管咬得咯吱响，“这日子真他妈没法过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砸在持续的低频嗡鸣声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