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稀释的蓝墨水,缓慢地洇透了公园的天空。白天的燥热褪去,空气里浮动着草木清冽的凉意。梧桐树的轮廓在渐暗的天光里变得浓重深邃,远处的孩童嬉闹声也稀疏了,只剩下几声零星的蝉鸣,拖着长长的尾音。
陆晚柠还坐在那条老旧的长椅旁,轮椅的影子被路灯拉得斜长,投在水泥地上。右腿上那副巨大的医用固定支具在昏暗中显得更加冷硬沉重。她仰着头,脖颈拉出有些僵直的线条,望着头顶那片被城市灯火映得发灰、却又异常澄澈的夜空。几颗早出的星星疏落地钉在上面,像遥远的、冰冷的银钉。
“今天的天空好晴朗啊!”秦筝的声音带着点跑动后的微喘,重新出现在陆晚柠轮椅旁。她不知什么时候又折返回来了,手里依旧拎着那个便利店的塑料袋,里面多了几罐啤酒。她顺着陆晚柠的目光也抬头看去,“月亮好亮。”
一轮近乎圆满的月亮悬在梧桐枝叶交错的缝隙里,清冷的光辉洒下来,落在陆晚柠打着厚重支具的右腿上,也落在她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上。她没收回目光,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声音有些飘忽。“不同的地方会有不同的角度,”她顿了顿,目光依旧追着那轮月亮,“就像在北半球,永远看不见南十字星一样。”
“哈,你还懂这个?”秦筝似乎有些意外,随即又觉得理所当然,她右手在塑料袋里摸索着,发出铝罐碰撞的清脆声响。她掏出一罐冰凉的啤酒,金属罐壁上瞬间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喏,”她右手捏着那罐还冒着寒气的啤酒,很自然地递向轮椅上的陆晚柠,脸上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来一罐?”
冰凉的触感几乎要碰到陆晚柠搭在轮椅扶手上的右手指尖。陆晚柠的目光终于从月亮上移开,落在眼前那罐凝结着水汽的啤酒上。深绿色的铝罐,在路灯和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光。她没动,也没说话。
秦筝递着啤酒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还挂着,但眼神里掠过一丝疑惑。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扫过陆晚柠被巨大支具牢牢包裹、直挺挺搁在脚踏板上的右腿。那冷硬的塑料外壳,厚重的金属搭扣,在月光下清晰地勾勒出腿的轮廓,也无声地提醒着某种沉重的现实。
秦筝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蜇了一下。她右手捏着啤酒罐的手指倏地收紧,冰凉的液体和金属罐壁的触感清晰地传递过来。一丝懊恼和尴尬飞快地爬过她的眼底。
“操!”她猛地低声骂了一句,声音不大,却带着明显的烦躁,像是在骂自己。那只递出啤酒的右手像被烫到似的,飞快地缩了回去,把那罐啤酒胡乱地塞回自己拎着的塑料袋里,发出哐啷的响声。塑料袋被她右手有些粗暴地塞进怀里抱着,她另一只手再次伸进袋子里,一阵更急促的翻找碰撞声后,掏出了一罐红色的可乐。
“忘了!”秦筝的声音有点发干,语速很快,带着强行掩饰的急促,她把那罐可乐塞向陆晚柠,“你这腿……不能喝啤酒吧?给你可乐!”红色的铝罐在路灯下显得柔和些,但罐壁同样冰凉,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陆晚柠的目光从秦筝有些慌乱的动作,移到那罐突然出现的可乐上。她依旧没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那点被月光照亮的疲惫似乎更深了些。她搭在轮椅扶手上的右手终于动了动,缓慢地抬起,有些僵硬地接过了那罐可乐。冰冷的触感瞬间包裹了她的指尖,顺着皮肤爬上来。她左手下意识地想去拉一下盖在腿上的旧麻布毯子,毯子边缘,那朵蔫蔫的白色小雏菊还插在线头缝隙里,在夜风里微微颤抖。
秦筝看着陆晚柠接过可乐,似乎松了口气,但那股没由来的烦躁还在胸口堵着。她自己也右手从袋子里又掏出一罐啤酒,“嗤啦”一声,粗暴地拉开了拉环。冰凉的啤酒泡沫涌出来,溅了几滴在她手指上。她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冰凉的液体滑下去,却没能浇灭那股无名火。她右手捏着啤酒罐,指关节用力得发白,目光有些无处安放地扫过陆晚柠被支具禁锢的腿,扫过长椅上那束在夜色里显得更加萎靡的雏菊和那个孤零零的红苹果,最后落在陆晚柠握着可乐罐、指节同样有些发白的手上。
月光清冷地照着。陆晚柠握着那罐冰凉的可乐,铝罐表面的水珠濡湿了她的掌心。她低下头,看着麻布毯子上那一点微弱的白色,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轮椅冰凉的金属扶手。秦筝仰头又灌了一口啤酒,喉间发出吞咽的咕噜声,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比夜色更浓重,只有铝罐壁上凝结的水珠无声地滑落,滴在水泥地上,洇开一个深色的小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