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昏黄的光晕在公寓楼陈旧的墙面上晕开模糊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夜市烧烤的油烟味和夏夜特有的闷热湿气。沈知意站在轮椅后面，右手握着冰凉的金属推把。她个子高，影子投下来，几乎把轮椅上的陆晚柠整个罩住。
“走了。”沈知意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她右手稍微用力，轮椅的轮子碾过人行道边缘一个不起眼的小坎，轻微颠簸了一下。
陆晚柠的身体跟着一晃，右腿上沉重的支具边缘磕在轮椅金属踏板的侧面，一阵尖锐的刺痛瞬间窜上神经。她“嘶”地吸了口凉气，左手下意识死死抓住了轮椅扶手，指节绷紧。沈知意像是没听见那声抽气，右手稳稳地推着轮椅，拐进了公寓楼黑洞洞的门洞。
楼道里弥漫着更浓的油烟味和一股淡淡的霉味。感应灯坏了，只有电梯按钮那一点幽幽的绿光。沈知意右手按了上行键，电梯门发出沉闷的“哐当”声，缓缓打开。她右手推着轮椅进去，狭小的空间瞬间被轮椅和陆晚柠腿上那副巨大的支具塞得满满当当。沈知意背对着她，站在控制面板前，右手按了楼层键。
电梯吱吱嘎嘎地上升。逼仄的空间里，陆晚柠能清晰地闻到沈知意身上淡淡的汗味和某种类似松节油的气息，混着轮椅金属和腿上支具塑料的味道。右腿骨裂处的钝痛在封闭的空间里似乎更清晰了，她左手无意识地揉捏着膝盖上方支具边缘硌得生疼的位置。
电梯门开了。走廊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投下惨白的光。沈知意右手推着轮椅出来，停在熟悉的公寓门前。门没锁，虚掩着，里面透出灯光和人声。
沈知意右手松开轮椅推把，上前一步推开门。客厅的景象扑面而来。
比下午更乱了。几个打开的行李箱像搁浅的船一样堆在墙角，衣物和乐谱纸散落在地板上。周小满和慕梦正合力把一张厚重的旧沙发垫往客厅中央拖，慕梦的脸憋得通红，周小满左手腕的黑色护腕绷得紧紧的，明显在避免左手用力。陈默蹲在电视柜旁边，右手拿着一把螺丝刀，正对着一个接线板捣鼓着什么。施缪情盘腿坐在唯一还算干净的地毯一角，左手依旧吊在胸前的三角巾里，右手捏着一罐开了的啤酒，仰头灌了一口，喉结滚动。她脚边散落着几个空罐子。
最显眼的还是林夏。她被安置在靠窗那张单人沙发上，像一尊易碎的瓷器。左臂和左腿都打着刺眼的高分子夹板，分别用吊带悬在胸前和搁在脚凳上。苏棠正半跪在她沙发前，小心翼翼地用一块温热的湿毛巾擦拭林夏完好的右手手指，动作轻柔得过分。林夏的头歪靠在沙发靠背上，眼睛闭着，脸色在灯光下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抿得死紧，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像两片疲惫的蝶翅。每一次细微的呼吸似乎都牵动着某种看不见的痛苦。
空气里混杂着汗味、外卖残余的油腻气味、淡淡的药味，还有施缪情手里那罐啤酒的麦芽气息。
沈知意推着陆晚柠的轮椅进来，轮子压过地上的乐谱纸，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几道目光瞬间投了过来。
“回来了？”周小满头也没抬，咬着牙使劲把沙发垫又往中间拖了一截，左手虚虚扶着，全靠右手发力。慕梦在旁边小口喘着气。
施缪情右手捏着啤酒罐，目光扫过陆晚柠腿上显眼的支具和她没什么血色的脸，又落回自己罐子里的酒沫上，没什么表示，仰头又灌了一口。
苏棠擦拭林夏手指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眼看向门口。她的目光先是落在陆晚柠打着支具的右腿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随即又飞快地移向林夏。林夏依旧闭着眼，但似乎感应到了门口的动静，身体极其轻微地绷紧了一瞬，紧抿的唇线显得更加僵硬。苏棠立刻收回目光，继续专注地擦拭着林夏的手指，仿佛那是此刻唯一重要的事情。
“地方小，凑合吧。”陈默头也没抬，右手的螺丝刀在接线板插孔里拧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暂时都住这儿。主卧林夏和苏棠，次卧我。客厅沙发……”他抬了抬下巴，指向周小满和慕梦正在折腾的那张旧沙发垫，“归施缪情。”他又瞥了一眼角落堆着的几个睡袋，“剩下的，打地铺。”
沈知意没说话，右手推着陆晚柠的轮椅，小心地避开地上的杂物，往客厅里相对空一点的地方挪。轮椅的轮子碾过一本摊开的乐谱，留下浅浅的折痕。
陆晚柠的目光扫过这拥挤、混乱、弥漫着汗味和药味的客厅，扫过沙发上无声无息的林夏，扫过抱着睡袋的慕梦，扫过喝酒的施缪情，最后落在自己被厚重支具禁锢、正隐隐作痛的右腿上。她搭在扶手上的右手手指蜷缩了一下，喉咙有点发干。
沈知意把轮椅停稳，锁死轮子。她右手伸向陆晚柠的胳膊，动作不算温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直接，想把她从轮椅上弄起来。
陆晚柠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用右手撑住了轮椅扶手，左腿用力想配合着站起来，但右腿的支具沉重笨拙，剧痛让她动作一滞，身体晃了一下。沈知意的手臂很稳，几乎是半架半捞地把她“拔”了起来，让她单腿站立，身体重心完全压在左腿和她支撑的手臂上。
“嘶……”陆晚柠抽着气，右腿悬空，支具的硬壳边缘蹭过轮椅扶手，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
沈知意没理会她的抽气，架着她，单腿蹦跳着往沙发垫那边挪。陆晚柠的左腿用力蹦跶，每一步都牵扯着右腿的痛楚，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施缪情就在旁边看着，右手捏着啤酒罐，罐壁上的水珠滴落在她盘着的膝盖上。
终于挪到沙发垫旁。沈知意右手一松，陆晚柠几乎是跌坐下去，身体重重砸在厚实的垫子上，震得她右腿骨裂处一阵闷痛，她咬紧牙关才没哼出声。沙发垫还算软，但一股陈旧的布料和灰尘气味立刻包裹了她。
沈知意看她坐稳了，转身就走，目标明确地走向阳台方向，那里堆着剩下的睡袋。她的背影在拥挤杂乱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沉默。
陆晚柠瘫在沙发垫上，右腿的支具沉重地搁在地上，痛感像潮水一样一阵阵涌上来。她左手有些僵硬地揉了揉被沈知意刚才架得发疼的胳膊。客厅的灯光惨白刺眼，照着堆满杂物的地面，照着施缪情吊着左臂喝酒的侧影，照着周小满和慕梦整理睡袋的身影，也照着单人沙发上林夏那张白得吓人、毫无生气的脸。
苏棠终于擦完了林夏的手指，把毛巾放到一边。她站起身，走到陆晚柠这边，弯腰想把陆晚柠那条沉重的右腿连同支具一起抬起来，放到沙发垫上，好让她躺得舒服些。
“不用。”陆晚柠的声音有点哑，带着点生硬，右手挡了一下苏棠伸过来的手。她自己左手用力，咬着牙，一点点把那条打着支具的右腿往上搬。动作笨拙又费力，支具的硬壳边缘几次蹭过沙发垫粗糙的表面。每一次用力，骨裂处的刺痛都让她眉头紧锁。苏棠的手停在半空，最终收了回去，没再坚持，只是沉默地看着她艰难地调整姿势。
陆晚柠好不容易把自己那条沉重的腿搬上了沙发垫，整个人像打了一场硬仗，靠在垫子背上喘着气。汗水浸湿了她额角的碎发。她看着苏棠，又看看单人沙发上闭着眼的林夏，喉咙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客厅里只剩下陈默右手拧螺丝的轻微“咔哒”声，施缪情右手放下空啤酒罐的轻响，和周小满铺开睡袋的窸窣声。空气里，汗味、灰尘味、药味、残留的外卖味和啤酒味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窗户紧闭着，闷热凝滞。
沈知意右手拎着一个卷好的睡袋走回来，径直走到玄关和客厅连接的那个狭窄过道口。那里堆着几个装线材的硬纸箱。她把睡袋往纸箱旁边的空地上一扔，发出“噗”的一声闷响。然后她背对着所有人，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了下来，两条长腿随意地曲起，睡袋卷被丢在脚边，像个随时准备站起来的哨兵。她右手从裤兜里摸出那个薄薄的乐理书，翻开，目光落在纸页上，侧脸在昏暗的过道灯光下没什么表情，仿佛周遭的混乱、汗味和无声的压抑都与她隔绝开来。
苏棠站在沙发垫和单人沙发之间，目光在闭着眼的陆晚柠、无声无息的林夏、喝酒的施缪情、铺睡袋的周小满和慕梦、修接线板的陈默、以及坐在过道阴影里的沈知意身上一一掠过。巨大的疲惫感像铅块一样沉入她的四肢百骸。她走到林夏的沙发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坐在地板上，背靠着沙发底座。她抬起手，极其轻缓地、试探性地，用手指碰了碰林夏垂在沙发边缘那只完好的右手的手背。
林夏冰凉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像受惊的含羞草叶片。但她依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片浓重得化不开的阴影。苏棠的手指停在那里，没再动。
窗帘没有拉严，一道狭窄的月光从缝隙里漏进来，斜斜地打在林夏那只蜷缩的右手上，也打在沙发垫上陆晚柠那条被厚重支具包裹的、一动不动的右腿上。施缪情右手捏扁了最后一个空啤酒罐，铝罐在她掌心发出刺耳的变形声。她随手把罐子扔在脚边，身体向后一倒，靠在地毯后面的旧纸箱上，吊着左臂的三角巾随着动作歪斜了一点。她闭上眼睛，胸口微微起伏。
陈默右手拧紧了接线板上最后一颗螺丝，把螺丝刀随手扔进工具箱里。他站起身，走到墙边，右手“啪”地一声，关掉了客厅的主灯。
黑暗瞬间吞噬了拥挤杂乱的客厅，吞噬了堆放的行李，吞噬了地上散乱的乐谱，吞噬了施缪情脚边的空罐，吞噬了周小满和慕梦刚铺好的地铺，吞噬了苏棠靠着沙发的身影，也吞噬了单人沙发上林夏苍白的脸和沙发垫上陆晚柠沉重的腿。只有玄关过道口那盏昏暗的壁灯还亮着，在沈知意和她摊开的乐理书上投下一小圈昏黄的光晕。她低着头，书页上的字迹在微弱的光线下模糊不清。
黑暗中，只剩下压抑的、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汗味、灰尘味、药味、啤酒味……在闷热的黑暗里无声发酵。月光透过窗帘那道缝隙，像一条冰冷的银线，固执地切割着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最终只照亮了林夏那只蜷缩在沙发边缘、苍白冰凉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