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轻轻推开时带进来一股楼道里的凉气，还有生鲜市场特有的、混杂着泥土和鱼腥的潮湿味道。周小满和慕梦拎着几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先进来，塑料袋勒得手指发红。苏棠右手推着陆晚柠的轮椅跟在后面，轮子碾过门槛时颠簸了一下，陆晚柠右腿的支具边缘磕在金属踏板上，她“嘶”地抽了口冷气，眉头狠狠拧起。
“放厨房。” 苏棠的声音带着出门一趟后的倦意，右手松开轮椅推把，示意周小满她们。她自己则推着陆晚柠往客厅里挪。
客厅里的景象和她们离开时差不多。施缪情依旧蜷缩在角落的地毯上，背靠着纸箱，像是睡着了，吊着的左臂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林夏在单人沙发里闭着眼，脸色白得像纸。沈知意还站在窗边那个位置，仿佛从未移动过。陈默在厨房，能听见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和锅具碰撞的轻响。
轮椅停在相对空的地方，苏棠弯下腰，想帮陆晚柠把那条沉重的打着支具的右腿从脚踏板上挪下来。陆晚柠右手挡了一下，自己咬着牙，左手和右手并用，费力地把腿搬了下来，支具“咚”地一声砸在地板上。她靠着轮椅背喘气。
就在这时，公寓的门又被敲响了。声音很轻，带着点迟疑。
所有人的动作都顿了一下。周小满刚把一袋土豆放进厨房门口，闻声疑惑地看向门口。慕梦也停下了整理塑料袋的动作。苏棠直起身，眉头微蹙。施缪情的眼皮似乎动了动。连窗边的沈知意都极其轻微地侧了下头。
苏棠右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人。个子不高，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宽松连帽卫衣，帽子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尖俏的下巴和抿紧的嘴唇。她手里拎着一个挺大的、印着附近连锁超市Logo的购物袋，袋子看起来很沉。
“迷迭香？” 苏棠的声音带着一丝意外，还有不易察觉的疲惫。
门外的人似乎松了口气，抬手把帽子拉下来。露出一张年轻的脸，五官清秀，眼神却带着点怯生生的躲闪，正是星海乐队的鼓手，方优灵，圈内代号“迷迭香”。她看到苏棠，下意识地想扬起一个笑容，但那笑容还没成形就僵在了嘴角，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苏棠身后拥挤杂乱的客厅，扫过轮椅上面色不善的陆晚柠，扫过角落里蜷缩的施缪情，最后落在单人沙发上无声无息的林夏身上，瞳孔明显缩了一下，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忧虑，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苏…苏棠姐，” 方优灵的声音细细的，像怕惊扰到什么，“我……路过超市，看、看到有特价排骨……还有鸡蛋，很便宜……” 她有些语无伦次，右手局促地往上提了提手里那个沉甸甸的购物袋，袋子发出塑料摩擦的窸窣声，“想着……你们可能……需要……” 她的目光再次飞快地掠过林夏苍白的面容和身上刺眼的高分子夹板，声音更低了，“就……就买了点……”
她站在门口，没有再往里走的意思，仿佛这间弥漫着药味、汗味和压抑气息的公寓对她而言，是一道无形的、令人畏惧的屏障。她只是右手紧紧抓着那个购物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神躲闪着，不敢与苏棠对视太久，更不敢去看客厅深处。
“谢谢。” 苏棠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几乎听不出情绪。她右手伸过去，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袋子。袋子的重量坠得她手臂一沉。她能感觉到里面的东西——硬邦邦的排骨，圆滚滚的鸡蛋，还有一些其他蔬菜的轮廓。这份突如其来的、带着小心翼翼的善意，像一块温热的石头，砸在她早已被现实冻得麻木的心口上，带来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酸胀感。
方优灵看到苏棠接过袋子，像是完成了某种艰难的任务，明显松了口气。她右手下意识地在卫衣下摆上擦了擦不存在的汗。“那……那我走了。” 她飞快地说，目光又忍不住瞟了一眼沙发上的林夏，眼神里那份担忧几乎要溢出来，“林夏姐她……还好吗？”
苏棠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她看着方优灵那双清澈的、盛满忧虑的眼睛，又想起星海乐队如今微妙的中立立场，想起宫长志雄……最终，她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这个简单的动作仿佛耗尽了她的力气。
方优灵看着苏棠的反应，眼神黯淡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低低地“哦”了一声。“那……苏棠姐，你……你自己也……” 她顿住了，后面“保重”两个字似乎怎么也说不出口，显得苍白又无力。她最后看了一眼屋内，目光在陆晚柠腿上沉重的支具、施缪情吊着的左臂和林夏无声无息的身影上掠过，带着一种沉重的、无能为力的黯然，重新拉上了卫衣的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我走了。” 她低声重复了一遍，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快步消失在了楼道昏暗的光线里。
苏棠右手拎着那个沉甸甸的袋子，站在门口，楼道里残留的凉气和方优灵身上淡淡的、类似某种香草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她看着空荡荡的楼道，站了几秒，才慢慢地关上门。门锁“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外界。
她转过身，拎着袋子走回客厅。袋子放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排骨和鸡蛋的轮廓在薄薄的塑料袋下清晰可见。
“谁啊？” 陆晚柠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从轮椅里传来。她右手揉着被支具硌疼的膝盖上方，脸色依旧不好看。
“迷迭香。” 苏棠的声音没什么波澜，弯腰把袋子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排骨、鸡蛋、几捆绿叶菜、还有一小袋米。都是最普通，但也最实在的东西。
“哼，星海乐队的‘迷迭香’？” 施缪情的声音冷不丁地从角落里响起，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冰冷的嘲讽。她不知何时睁开了眼，背靠着纸箱，目光落在苏棠拿出来的那些东西上，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她倒是‘路过’得挺勤快。” 她特意在“路过”两个字上加了重音，右手无意识地拨弄着地毯边缘磨损的线头，“宫长先生……又有‘转述’了？”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在问，又像是陈述一个心照不宣的事实。吊着的左臂随着她轻微的动作晃了一下。
苏棠整理东西的动作顿住了。她拿起那袋米，米袋粗糙的表面摩擦着她的掌心。方优灵那张带着怯懦和担忧的脸，和她最后那句没能说完的话，又浮现在眼前。宫长志雄……这个名字像一根细小的刺。她沉默了几秒，才低声开口，声音干涩：“她没说。” 她继续把东西拿出来，动作有些机械，“只是……买了点菜。”
厨房里，陈默右手关掉了哗哗作响的水龙头。他右手拿起一个洗干净的汤锅，放在灶台上。幽蓝的火苗“噗”地窜起。他右手打开冰箱，拿出昨晚剩下的一点骨头汤冻成的冰坨，丢进锅里。冰坨碰到热锅底，发出滋滋的响声。他背对着客厅，动作有条不紊，仿佛刚才门口短暂的插曲从未发生。只有锅里的冰块融化、骨头汤重新沸腾的咕嘟声，在沉默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陆晚柠看着地上那些新鲜的食材，又看看厨房里陈默右手搅动汤勺的背影，最后目光落在施缪情那张布满嘲讽的脸上。她右腿的支具冰冷沉重，骨裂处的钝痛持续不断。她烦躁地左手用力捶了一下支具硬壳边缘，发出沉闷的“咚”声，却无法缓解那深入骨髓的憋闷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于那份“路过”善意的复杂感受。她别开脸，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不再说话。
苏棠把最后一把青菜放进厨房水槽。冰冷的水流冲刷着菜叶。她右手撑着水槽边缘，低下头。水流声掩盖了她一声极其轻微、压抑的叹息。迷迭香的担忧，施缪情的嘲讽，陆晚柠的烦躁，林夏的无声，沈知意的沉默，陈默的锅勺……还有那个无法回避的名字带来的阴影，全都沉甸甸地压在这间拥挤的公寓里，比那袋米，比陆晚柠腿上的支具，比所有现实的困境，更让人喘不过气。骨头汤的香气开始弥漫，却驱不散这浓重的、无声的压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