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晋阳城南郊,圜丘。
寒风凛冽,吹动着巨大的白色招魂幡。
圜丘高台之上,香案肃立。
供奉的并非神灵,而是一面巨大的、以玄色为底、金线绣就的牌位——“大唐哀皇帝之神位”。
李存勖身着庄重的玄端礼服,头戴冕旒,神情肃穆,立于香案之前。
身后,是黑压压一片、甲胄鲜明、鸦雀无声的晋军将士。
周德威、李存璋,还有从前线赶回的李嗣源等大将,肃立最前。
“维天祐四年,岁次丁卯…”张承业苍老而庄重的声音在寒风中展开祭文。
他痛陈朱温弑君篡唐之滔天大罪,泣诉社稷倾覆之痛,颂扬李克用矢志扶唐之忠烈,最后,将讨逆兴复、重振唐祚的大旗,沉重地交到了年轻的晋王李存勖肩上。
“今晋王存勖,承先王之烈,秉忠贞之志,纠合义旅,誓清妖孽!惟冀皇天后土,唐室列祖列宗,俯鉴丹忱,佑我王师,克复神州,再造大唐!”
祭文念罢,张承业已是老泪纵横。
李存勖上前一步,接过张承业递来的三炷粗如儿臂的高香。
他撩起宽大的袍袖,将香高举过顶,对着哀帝牌位深深三拜。
每一次叩首,都沉重无比。
起身后,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
寒光一闪。
剑锋并非挥向敌人,而是割向自己宽大的袍袖。
嗤啦一声,一大幅猩红的锦缎被割下。
他将这块浸染着“晋王”标识的猩红锦缎,双手捧起,如同献祭般,郑重地覆盖在哀帝的神位之上。
鲜红覆盖了玄黑,如同鲜血浸透了黑夜,象征着以晋王之血,续大唐将熄之火。
“呜—呜—呜—”
低沉雄浑的号角声,撕裂了沉闷的空气,三声长鸣,如同巨兽的咆哮,宣告着点将仪式的开始。
高台之上,李存勖已换上一身银光锃亮的明光铠,外罩猩红战袍,腰悬长剑,脊背挺得笔直,仿佛一杆刺破苍穹的长枪。
眼前,黑压压的军阵,在铅灰色的天穹下沉默矗立。
旌旗蔽空,刀枪如林,冰冷的铁甲反射着天光,汇聚成一片令人心悸的寒芒之海。
张承业一身深青色宦官袍服,手持明黄诏书,立于高台一侧。
他枯槁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声音却如同金铁交鸣,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演武场:
“晋王令!”
“擢!蕃汉马步军都指挥使,周德威,为征讨潞州行营都指挥使。随侍晋王身侧,专司破敌解围之责!”
“末将——领命!”
“擢!马军都指挥使,李嗣本,为行营左军都指挥使!”
“擢!马步都虞侯,李存璋,为行营右军都指挥使,兼领中军督战队!”
“擢!先锋指挥使,史建瑭,为前军先锋!”
“擢!铁林都指挥使,安元信,为左翼突骑指挥!”
“擢!横冲都指挥使,李嗣源,为右翼突骑指挥!”
一个个在晋军中威名赫赫的名字被高声念出,一道道雄壮的身影应声出列,单膝跪地,轰然领命。
铁甲铿锵,杀气盈野!
李存璋眼神坚定,史建瑭年轻锐气,安元信沉稳如山……他们的目光在掠过晋王时,都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忠诚与狂热。
唯有念到“李嗣源”时,气氛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凝滞。
李嗣源排众而出,身材魁梧,面容方正,眼神深邃,看不出太多情绪。
他走到高台下,单膝跪地,动作一丝不苟,声音洪亮:“末将李嗣源,领命!”
声音沉稳有力,无可挑剔。
然而,李存勖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心头却如同被一根冰冷的细针轻轻刺了一下。
李嗣源,这个名字在剧本里,是未来终结李存勖帝位,开启后唐明宗时代的枭雄。
此刻,他就跪在自己面前,恭敬地领受着右翼突骑指挥的要职。
他低垂着眼帘,姿态恭顺,但李存勖却仿佛能感受到那恭顺外表下,如同深潭般难以揣测的心思。
李克用意外身亡,作为十三太保之首的大太保李嗣源,跟着周德威坐阵前线,未得军令不得返回。
清洗李克宁一党,李嗣源并未卷入,甚至隐隐有保持距离的迹象。
他是真的忠心,还是在韬光养晦?
这份看似平静的领命,是服从,还是…蛰伏?
一丝冰冷的警兆,如同毒蛇的嘶鸣,在李存勖心底悄然响起。
点将完毕,众将归位。
猎猎寒风卷过,吹动军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数万将士鸦雀无声,更添肃杀。
李存勖缓缓站起身,走到高台最前端,猩红战袍在寒风中烈烈飞舞,明光铠在灰暗的天光下折射出冰冷的银芒。
他目光如电,扫过台下沸腾的军阵,最终落在肃立于将台最前方的一位老者身上。
此人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中却燃烧着压抑着悲愤火焰,正是前昭义节度使丁会。
丁会出身寒微,性格放荡不羁,不喜欢种田,却对音乐很感兴趣,经常跟着那些为白事奏乐、唱挽歌的人学习,而且特别喜欢这些乐曲。
唐朝末年,天下大乱,丁会带着几个朋友啸聚山林,后率领手下的兄弟投奔了黄巢,被分配到朱温的麾下。
之后,丁会为朱温南征北战立下了不少战功,官越做越大。
随着实力的增强,朱温开始做起了皇帝梦猜忌心越来越强,一些有功的将领先后遭到屠杀,甚至被满门抄斩。
在这种情况下,丁会为了避祸,一度离开了政坛,常年称病。
朱温占据河中、晋、绛等地,发现可用的大将越来越少,于是让丁会复出,任昭义节度使,来防备河东的李克用。
唐昭宗被朱温杀害后,丁会非常不满,下令“三军缟素”,然后“流涕久之”,遭到朱温记恨。
不久,李克用派兵攻打潞州,丁会打开城门,向晋军投降,受到李克用的尊崇,“赐甲第于太原,位在诸将上”。
“丁公!”李存勖的声音,带着无比的郑重。
丁会浑身一颤,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先帝蒙尘,昭义沦陷,公之苦心,天地可昭!”
李存勖双手捧起一枚沉重的虎符,一方“天下兵马都招讨使”的金印,走到丁会面前。
“今授公此印!望公以唐室老臣之忠义,总领三军,督率诸将,为前驱。荡涤妖氛,克复潞州,以慰先帝在天之灵。望公——勿辞!”
看着眼前象征最高军权的金印虎符,丁会老泪瞬间纵横,“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伸出颤抖的双手。
“老臣,丁会,领命!”
“必以此残躯,率王师,诛国贼,复故土,报君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