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裹挟着塞外特有的凛冽与尘沙,狠狠抽打在数万铁骑的脸上。
李存勖勒马立于军阵最前方,胯下是李克用生前最钟爱的战马“追风”,通体漆黑如墨,四蹄踏雪,神骏非凡。
“晋王令——”
传令官洪亮的声音,穿透风声。
“前军——开拔!”
呜—呜—呜—
低沉雄浑的号角声再次撕裂长空。
轰隆隆——
大地开始震颤,数万铁骑,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缓缓启动,然后越来越快。
这不再是片场模拟的千军万马音效,而是足以碾碎灵魂的战争交响。
他强迫自己睁开被风沙迷住的眼睛,看向前方。
官道两旁,初夏萌发的点点新绿,在无数铁蹄的践踏下迅速化为乌有。
更远处,零星散布的村落,土墙低矮破败。
“报——!”
一名斥候飞马从前队奔来,“禀王爷,前方官道被阻,有流民聚集!”
李存勖策马上前,转过一个缓坡,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
狭窄的官道上,黑压压地挤满了人。不是军队,而是数以千计,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
他们扶老携幼,推着破旧的独轮车,挑着简陋的担子,如同被驱赶的蚁群,缓慢而绝望地向南蠕动。
钢铁的洪流与脆弱的人潮,在这狭窄的官道上迎头相撞。
“止步,前军止步!”
“让开,快让开,大军过境!”
“我的孩子,别踩我的孩子——”
李存勖勒住“追风”,看着眼前这炼狱般的景象,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看到一个被挤倒在地的老妇人,枯瘦的手徒劳地伸向空中。
看到一个母亲死死护着怀中啼哭的婴儿,惊恐地看着逼近的马蹄。
看到无数双麻木、绝望、如同枯井般的眼睛。
“绕行,全军绕行,不得冲撞百姓!”他嘶声下令。
命令被层层传递,庞大的军阵,开始艰难地向官道两侧的荒野分流。
然而,混乱已然酿成。
军阵的移动,不可避免地挤压着流民本就狭窄的生存空间,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哭喊声、咒骂声、马匹的惊嘶、军官的呵斥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刺耳的噪音。
就在这时,一阵哭嚎从流民队伍后方传来。
“梁狗,梁狗杀过来了——”
“快跑啊——!”
“救命——!”
人群,瞬间彻底崩溃!
如同决堤的洪水,不顾一切地疯狂向前涌来,直接冲撞向正在分流的晋军侧翼。
“稳住阵脚,长枪手前列!”
“不要乱,冲击军阵者——杀!”
有基层军官红了眼,厉声咆哮。
冲突,一触即发。
“住手——!”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带着无匹的威势,骤然压过了所有的混乱。
是李嗣源!
只见他魁梧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策马从侧翼猛地冲入混乱的最前沿。
他并未拔刀,而是凭借着精湛的马术和强大的力量,控马在惊惶的人流中左冲右突。
手中的马鞭如同灵蛇般甩出,精准地抽打在几个试图挥刀驱赶流民的晋军士卒手腕上。
“啪,啪!”
“哎哟!”
钢刀落地!
“混账,谁让你们对百姓动刀!”李嗣源须发戟张,怒目圆睁,“没听到王爷军令吗?绕行,都给我绕行!”
他一边怒吼,一边控马在混乱的人群中强行分开一条通道,同时对身边亲卫厉喝:
“王奎,带一队人,去后面看看!若有梁贼游骑,给我杀干净,保护百姓后撤!”
“得令!”
一名彪悍的亲卫头领应声,带着数十骑,如猛虎般扑向流民队伍后方烟尘起处。
李嗣源雷霆般的手段,瞬间震慑住了混乱的场面。
晋军士卒在他的威势下不敢妄动,流民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保护惊呆了,混乱的奔逃稍稍停滞。
李存勖策马经过那群惊魂未定的流民时,刻意放缓了速度。
一个满脸污垢,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小女孩,瑟缩在路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陶罐。
她仰起头,怯生生地看着马背上盔甲鲜明的李存勖,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没有敬畏,只有深不见底的恐惧。
李存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从鞍袋里摸出点干粮,却摸了个空。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
最终,他猛地一夹马腹,“追风”嘶鸣一声,加速冲了过去,将那令人窒息的眼神,甩在身后扬起的滚滚黄尘之中。
疾驰中,周德威策马靠近。
“王爷,看到了吧?这就是乱世。朱温的兵是狼,四处劫掠,杀人如麻,逼得百姓背井离乡。”
“咱们的兵,也是虎,过境如风,踩踏庄稼,惊扰家园。百姓,苦啊!”
“在这世道,能活着,就是老天开眼!”
周德威的话语,砸碎了李存勖心中最后一点属于“演员”的浪漫幻想。
什么王图霸业,什么英雄史诗,在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紧握缰绳的手——
这只手,签署了清洗叛逆的命令,染上了同族的鲜血;
这只手,此刻正指挥着数万大军,即将卷入更血腥的杀戮;
这只手,在流民绝望的眼神面前,却连一块充饥的干粮都拿不出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伴随着一种庞大而莫名的荒谬感,攫住了他。
他猛地弯腰,从狂奔的马蹄旁,抓起一把冰冷的黑土。
泥土粗糙的颗粒硌着掌心,带着塞外初夏特有的寒意。
这,就是他穿越而来,必须为之而战的土地。
这,就是他要拯救,却又不得不践踏的苍生黎庶。
他死死攥着那把泥土,仿佛要从中攥出血来。
“加速,跟上!”前方传来李存璋的催促。
他松开手,冰冷的泥土从指缝间簌簌滑落,如同流逝的生命,无法挽留。
扬鞭。
策马。
汇入那滚滚向前的、不可阻挡的钢铁洪流。
暮色,宛若一幅深邃的墨色绸缎,沉沉地压向晋东南起伏的丘陵。
李存勖勒住“追风”,停在营寨辕门之外。
连续数日的急行军,榨干了身体最后一丝精力。
大腿内侧被马鞍反复磨蹭的皮肤,早已火辣辣地失去知觉,每一次下马的轻微动作,都牵扯着胸口的闷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他强撑着,没有让身侧的亲卫搀扶,自己翻身下马。
落地时双腿一软,险些栽倒,幸而及时抓住了“追风”冰冷的辔头。
“王爷!”李存璋的声音带着关切响起。
“无妨。”李存勖摆摆手,强迫自己站直,目光投向辕门内。
营寨依山势而建,防御森严。鹿角拒马层层叠叠,壕沟挖得既深且宽,引了附近溪流灌入。
箭楼林立,刁斗森严。
辕门处,一个高大的身影排众而出。
依旧是那身半旧的皮甲,风尘仆仆,却掩不住沙场宿将的沉凝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