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寒意像湿透的棉袄,沉甸甸地裹在身上。陈默裹着从县城带来的薄被,蜷缩在光秃秃的木板床上。
胃里空荡荡的,一阵阵发紧。
昨天那顿所谓的“接风洗尘”宴,在乡食堂油腻腻的大圆桌上进行。
菜是几大盆油腻腻的炖肉、炒得发黑的青菜、还有一股浓重土腥味的鱼。酒是本地小作坊酿的散装白酒,辛辣呛喉。
杨国富书记热情洋溢,杯盏交错,高声谈笑。吴乡长赶回来了,面色黝黑,满身尘土,话不多,只是闷头喝酒。
李卫东副乡长则左右逢源,妙语连珠。王学明依旧沉默,老赵则拘谨地缩在角落。林薇强撑着笑容,应付着场面。
席间,杨国富绝口不提石坳子村的冲突,只谈白云乡的“发展蓝图”,表达着对陈默的“殷切期望”。
陈默勉强应付着,劣质白酒烧灼着喉咙,胃里翻江倒海。
“哐当!哐当!”
“咚咚咚!咚咚咚!”
一阵急促、杂乱、带着金属碰撞的砸门声和喧哗声,撕破了清晨的寂静。
陈默一个激灵坐起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飞快地披上冰冷的夹克,趿拉着鞋子冲出房门。
几个同样住在平房里的乡干部家属,探头探脑,脸上带着习以为常,又夹杂着惊恐的神色。
“又闹起来了…”
“这回动静不小啊…”
“听这声儿,是张老倔和李炮仗吧?准是石坳子那档子事…”
陈默顾不上林薇担忧的目光,快步穿过泥泞的院子,冲向主楼。
刚冲进主楼昏暗的门厅,一股更加混乱狂暴的气息就扑面而来。几十号人,黑压压地挤在并不宽敞的空间里,像两股汹涌的浊流狠狠冲撞在一起。
一边是清一色的深蓝色粗布褂子,他们大多上了年纪,头发花白或稀疏,脸上沟壑纵横,手里挥舞着锄头、铁锹、扁担,甚至还有粗重的木棍,伴随着粗野的咆哮和咒骂:
“狗日的李家,断子绝孙的夯货!”
“操你祖宗!水是老天爷下的,凭啥都归你们张家?”
“放你娘的狗臭屁!那水沟是俺们张家祖宗一锄头一锄头挖出来的,你们李家算个卵蛋!”
“打!打死这些不讲理的张家佬!”
“怕你们不成?李家儿郎,抄家伙!”
另一边,人数稍少,但也个个气势汹汹,只是衣服颜色更杂些。他们同样挥舞着农具,脸上是同样的愤怒和一种被侵犯的屈辱感。
锄头、铁锹在空中疯狂地挥舞、碰撞、格挡,人群推搡着,冲撞着,像两股失去控制的泥石流,在狭窄的走廊里翻滚、挤压。
“住手!都给我住手!”
乡长吴大勇脸色铁青,奋力地想挤进狂暴的人群中心,试图分开两个眼看就要锄头相向的白发老头。
“张老倔,李炮仗,你们疯了吗?放下家伙,有话好好说!”
但他的声音,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中。一个挥舞着扁担的壮汉,胳膊肘无意间狠狠撞在他的胸口,他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几步,脸色煞白,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
混乱中,陈默看到杨国富肥胖的身影在主楼楼梯口一闪而过,脸上似乎带着一丝惊慌,随即迅速缩回了二楼。
李卫东副乡长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站在走廊相对安全的一角,扯着嗓子喊:“乡亲们,冷静,冷静!乡里会处理的,别动手,别动手啊!”
他的声音很大,但脚下像生了根,一步也不肯往前挪。
王学明和老赵则不见踪影。
乡政府仅有的几个年轻干部,如小刘,早就吓得脸色惨白,远远地躲在办公室门后,只敢探出半个脑袋。
一个穿着深蓝粗布褂子的张家老汉,被推搡着撞在墙上,额头顿时青紫一片。他怒吼一声,像受伤的野兽,抡起手中的锄头,不管不顾地就朝对面一个挥舞铁锹的李家汉子砸了过去!
“啊——!”人群爆发出惊恐的尖叫。
“老倔叔!”
“炮仗哥小心!”
锄头带着破风声,眼看就要砸在李炮仗的肩膀上!李炮仗也红了眼,不仅不躲,反而抡起铁锹就迎了上去。
两件沉重的农具在空中划出致命的轨迹,眼看就要血肉横飞。
不能见血!绝不能见血!
一股近乎本能的冲动,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茫然。
“住手——!!!”
陈默像一枚出膛的炮弹,不管不顾地冲向那即将碰撞的死亡中心,完全无视周围挥舞的农具和狂暴的人群。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也不知道冲过去能做什么。他只知道,绝不能让那锄头和铁锹落下,绝不能!
就在锄头和铁锹即将碰撞的刹那,陈默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插入了两人之间。他几乎是本能地伸出双手,一手猛地推向张老倔握着锄头的手腕,另一手狠狠格挡向李炮仗抡起的铁锹柄。
“砰!”
“咔嚓!”
沉闷的撞击声,加上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几乎同时响起!
陈默感觉自己的右手臂,像是被一根烧红的铁棍狠狠砸中,剧痛瞬间传遍全身,骨头仿佛要碎裂开来。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整个人向后踉跄倒去,重重地撞在身后一个同样往前冲的汉子身上,两人一起摔倒在地。
同时,他左手推挡张老倔手腕的动作,让那沉重的锄头轨迹发生了偏转,擦着李炮仗的胳膊外侧,狠狠砸在了旁边的墙壁上。
“轰隆!”
一声闷响!
坚硬的锄头尖,在斑驳的石灰墙上砸出一个深坑,碎石和粉尘簌簌落下。
而李炮仗那柄铁锹,则“哐当”一声砸在了旁边一个废弃的铁皮文件柜上,柜门瞬间凹陷下去一大块。
走廊里,顿时安静下来。
几十双血红的眼睛,瞬间聚焦在那个摔倒在地、抱着剧痛手臂、脸色惨白如纸的陌生年轻人身上。
张老倔举着锄头,僵在原地,看着墙上那个新鲜的深坑,又看看摔倒在地、疼得龇牙咧嘴的陈默,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茫然和惊愕。
李炮仗也愣住了,低头看看自己砸在铁皮柜上的铁锹,又看看陈默那条明显被自己砸伤的手臂,脸上那股疯狂的戾气像潮水般褪去,只剩下错愕。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这个突然不要命把冲出来,挡在锄头和铁锹之间,成功化解了最致命一击的年轻人,是谁?
“都给我放下!把家伙都放下!”
“你们是想杀人吗?想坐牢吗?为了那点水,值不值得搭上人命,搭上一辈子?”
陈默咬着牙,用左手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指着墙上那个新鲜的锄头坑,又指向那个被砸瘪的铁皮柜:
“看看,看看你们干的好事!这是乡政府,不是你们打架斗殴的野地。”
“真要出了人命,你们谁担得起?张家担得起,还是李家担得起?你们的婆娘娃儿怎么办?”
张老倔和李炮仗握着农具的手,不自觉地松了几分力道。那些原本疯狂挥舞着锄头铁锹的汉子们,眼神里的暴戾渐渐被一丝后怕取代,一时间都僵在了原地。
“都聋了吗?放下!”陈默再次嘶吼。
“哐当!”张老倔手中的锄头,第一个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当啷!”李炮仗的铁锹也脱手落地。
紧接着,“哐当”、“当啷”之声不绝于耳。几十件沾着泥土的锄头、铁锹、扁担、木棍…纷纷被扔在了水泥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