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坐在乡派出所那辆破旧偏三轮摩托车的挎斗里,身体随着车身的剧烈摇摆而痛苦地晃动。
开车的年轻民警小王,技术显然不如昨天县委司机那般“狂野”,但在这种被雨水彻底泡发的山路上,谨慎同样意味着更漫长更折磨人的颠簸。
挎斗狭窄冰冷,每一次剧烈的弹跳,陈默那条受伤的右臂,都不可避免地撞在硬邦邦的铁皮上,痛得他眼前发黑,牙齿几乎要咬碎。
他只能用那条完好的左臂,死死抓住挎斗边缘冰冷的扶手。每一次颠簸带来的剧痛,都像一记记重锤,提醒着他昨天那场惨烈冲突的代价,也拷问着他“抽丝剥茧”的决心。
“陈书记,前面路太烂了,摩托过不去,咱们得走一段!”小王扯着嗓子喊,声音在风雨中有些失真。
陈默点点头,用左手撑着挎斗边缘,艰难地挪动身体,踩进齐踝深的冰冷泥浆里。右臂的剧痛让他身体猛地一晃,小王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
“您这伤…要不还是先回乡里歇着?等路干了再来?”小王看着陈默惨白的脸色和额头上凝结的血痂,担忧地问。
“没事,走吧。”他挣脱小王的搀扶,用左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冷汗,目光投向泥泞山路尽头、掩映在雨雾中的几片灰黑色屋顶。
那里,就是石坳子村。
进村的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被无数双脚和牲畜,在泥地里硬生生踩出来的一道深沟,泥浆深的地方,几乎没到小腿肚。
陈默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着,右臂的伤处随着身体的晃动,被反复拉扯,痛得他眼前阵阵发黑,只能靠牙关死死咬紧才不至于呻吟出声。
小王在一旁跟着,几次想伸手搀扶,都被陈默无声地摇头拒绝了。
村子不大,依着山坡错落分布着几十户人家。张家和李家的房子,像两股泾渭分明的势力,各自占据着村子的东西两头,中间隔着一小片光秃秃的坡地。
陈默的第一站,没有去村委会,也没有去昨天冲突的核心人物张老倔或李炮仗家。他让小王带路,径直走向村子最东头,山坡上一间孤零零的低矮土屋。
土屋的院墙已经坍塌了大半,院子里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推开吱呀作响的木板门,一股浓重的草药味扑面而来。
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头,蜷缩在土炕角落的阴影里,盖着一床油腻发硬的破棉被。他呼吸微弱,眼睛半闭着,浑浊的眼珠毫无神采地望着屋顶的椽子。
“老支书?”陈默放轻脚步走到炕边,低声唤道。
炕上的老人似乎没听见,眼皮都没动一下。
“老支书,这位是乡里新来的陈书记,来看看您。”小王在一旁提高声音。
老人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陈默身上,又茫然地移开,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嗬嗬声。
“老支书年纪大了,前年中风,就成这样了,话也说不了了。”一个穿着打满补丁衣服的老妇人,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汤颤巍巍地从里间走出来。
“耳朵也背得厉害…张老倔是他本家侄子,隔三差五送点吃的来…”
陈默的心沉了下去,他看着炕上这位如同风中残烛的老人,想象着他当年或许也曾在这片土地上,为了水源、为了生存,带领村民抗争或妥协。
那些尘封的历史,那些最初的症结,是否也随着他中风的身体和混沌的意识,一同被埋葬了?
他试图问些旧事,老妇人只是茫然地摇头,重复着:“都过去了…闹了几辈子了…说不清了…”
从老支书家出来,雨水似乎更冷了。陈默站在泥泞的院子里,望着远处张家和李家隐约对峙的屋舍轮廓,心头像压了一块冰冷的巨石。
他深吸一口气,转向小王:“去张寡妇家看看。”
张寡妇住在村子西头,紧挨着李家的地界。她男人是前年修水渠时,被山上滚落的石头砸死的。
三间低矮的土屋,比老支书家也好不了多少。院墙用树枝勉强扎着,院里养着两只瘦弱的母鸡,在泥地里无精打采地刨食。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穿着明显不合身、脏兮兮的旧衣服,光着脚丫站在屋檐下,怯生生地看着来人。
张寡妇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长期的劳作和生活的重压。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见到陈默和小王,她显得很局促,搓着粗糙开裂的手,不敢抬头。
“家里…就你和孩子?”陈默放柔了声音问。
“嗯。”张寡妇低着头,声音细若蚊呐,“他爹…走了以后…就剩俺娘俩了…”
“地里收成怎么样?”
女人抬起头,眼中掠过一丝绝望的灰暗:“东边山坡上那两亩旱地…全靠老天爷吃饭。今年…雨是下了,可…可水引不过来啊!”
“水渠是修了,可上游…上游张家把水卡得死死的!轮到俺们这边,就剩点泥汤子!稻子…稻子都快干死了!”
“俺去找过…找过张老倔叔,他说…他说水是他们张家祖传的…凭啥分给俺们外姓人…”
她说着,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陈书记,您给评评理,俺男人,俺男人还是为了修那水渠没的。他们张家,他们张家人的心。咋就这么狠啊!”
她猛地蹲下身,双手捂住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屋檐下的小男孩被母亲的哭声吓到,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下一站,是李瘸子家。
李瘸子住在村子东头,靠近张家地界。他的一条腿,是年轻时在张家矿上干活砸断的,矿主是张老倔的远房堂弟,赔了五十块钱就再没下文。
李瘸子四十多岁,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木拐杖,那条残腿萎缩得厉害。他老婆是个沉默寡言的女人,眼神躲闪。
看到陈默和小王,李瘸子脸上堆起一种近乎卑微的笑容。
“陈书记,您坐,您坐…”
他连忙用袖子擦了擦屋里唯一一张还算完整的破木凳。
陈默没有坐,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屋子:“日子…过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