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就是传说
书名:江湖杂记 作者:苗疆公子 本章字数:10528字 发布时间:2025-06-24


“天机谱”三个字,终于以古拙篆体刻在眼前这块饱经沧桑的石壁上。云中鹤的指尖颤抖着,轻轻拂过冰冷石面,仿佛在触摸一个既真实又缥缈的梦境。他吐出一口浊气,浑身伤痕累累,衣衫早已被刀剑划得褴褛不堪,布满深浅不一的血痕,唯有眼中灼灼燃烧的火焰未曾熄灭半分。


传说中,这深藏于绝壁腹心的秘室,乃七十年前武林第一奇人“天机子”耗尽心血所筑。世人皆言,得此谱者,便能洞悉武学至理,通晓天地玄机,从此睥睨江湖,无人可敌。数十年来,多少豪杰梦寐以求,却尽皆折戟沉沙于那重重凶险的机关之下,化为枯骨,徒增一缕江湖叹息。


云中鹤历经九死一生,终于站在了这无数武林前辈梦断魂消的终点。他屏住呼吸,凝聚全身残存的微末内力,手掌缓缓按向石壁中央一处微微凹陷的掌印。随着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远古的“咔哒”机括启动声,厚重的石壁缓缓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深洞口。一股混合着尘埃与岁月腐朽气息的冷风扑面而来,带着古老秘境的沉默。


密室狭小,空无一物。唯有一张粗糙的石桌孤寂地立在中央。桌上,一本薄薄的册子静静躺在厚厚的灰尘之下,如同一个被时光遗忘的秘密。封面上,那三个曾让无数英雄心潮澎湃的字迹——“天机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如此真实,又如此虚幻。云中鹤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几乎能听到血液奔涌的声音。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踉跄着扑到石桌前,带着朝圣般的虔诚和孤注一掷的狂喜,小心翼翼地拂去册子上的积尘。册子入手,竟是出乎意料的轻飘。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吸尽这数十年来为这一刻所承受的所有艰辛,然后,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期待,翻开了那传说中的第一页。


页首赫然是三个墨迹淋漓的大字——糖!醋!排!骨!


云中鹤猛地一窒,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他用力闭了闭眼,狠狠甩了甩头,再猛地睁开——那四个字依旧顽固地杵在那里,仿佛在对他进行最无情的嘲弄。


“不可能!”他嘶吼出声,声音在狭小的石室里撞出空洞的回响,震落簌簌灰尘。他像是疯了一样,手指急切地翻动着那脆弱的纸页,纸张发出哗啦啦的哀鸣。每一页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打在他脸上:


“选料:取上等精肋,肥瘦相宜,三寸为佳……”

“火候:初以猛火锁汁,转文火慢煨,至骨酥肉烂……”

“勾芡秘要:糖醋汁浓淡得宜,挂壁垂珠,方为上品……”


“天机谱”?云中鹤只觉一股腥甜直冲喉头,眼前阵阵发黑。他拼死搏杀,数次在鬼门关前打转,耗尽了所有力气和希望,最终换来的,竟是一本油渍斑驳的……菜谱?!这简直是对他整个武痴生涯最恶毒的讽刺!他死死攥着那本可笑的“天机谱”,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纸张在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几乎要碎裂开来。那上面每一个关于火候、选料、勾芡的蝇头小楷,此刻都像淬了剧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他的眼里、心里。狂怒如同沸腾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什么武林绝学,什么天地玄机,全是狗屁!他要找到那个该死的“天机子”,哪怕挖地三尺,哪怕掀翻整个江湖,也要把这份被愚弄的滔天怒火,原原本本地砸回去!


“天机子”早已作古,江湖上只留下他晚年定居在“忘忧谷”的模糊传说。云中鹤带着一身狼狈和满腔无处发泄的邪火,像个索命的冤魂,一头扎进了那片传说中长满奇花异草的山谷。什么奇花异草没见着,倒是被一阵霸道浓烈的油烟味呛得连连咳嗽,眼泪都快熏出来了。循着这烟火气,他闯进了一间建在溪流边的简朴院落。


院中灶台正旺,锅里热油滋滋作响,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少女背对着他,正挥舞着一柄沉重的铁锅铲,动作大开大合,搅动着锅中翻腾的酱色肉块。那浓郁酸甜的熟悉香气,正是“糖醋排骨”无疑!云中鹤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啪”地一声彻底崩断。他猛地掏出那本油乎乎的册子,狠狠摔在少女脚边的柴堆上,尘土和枯叶被震得飞起。


“天机子呢?叫他滚出来!”他咆哮着,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嘶哑,像一头受伤的困兽,“用一本破菜谱耍弄天下英雄,害得多少人枉死机关!他算什么前辈高人?简直混账透顶!”他气得浑身发抖,只觉眼前发黑,几十年的执着和方才的九死一生,此刻都化作了冲天的屈辱与恨意。


那少女闻声,手上动作一顿,慢悠悠地转过身来。她面容清秀,一双杏眼却瞪得溜圆,里面没有丝毫惊惧,反而迅速燃起两簇熊熊的怒火,比那灶膛里的火苗还要炽烈三分。她上下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眼神扫过他褴褛带血的衣衫和扭曲狰狞的脸,最后落在他脚下那本沾满泥土的册子上,眉头倏地拧紧。


“你!”少女的声音清脆,却带着一股子山雨欲来的寒意,她手中的铁锅铲猛地扬起,铲尖还挂着一滴晶亮的酱汁,“竟敢弄脏我爷爷的宝贝手稿?”那“稿”字话音未落,少女的身影已如离弦之箭般暴起!那沉重的铁锅铲在她手中仿佛失去了重量,化作一道裹挟着滚烫油星和浓郁酸甜气息的乌光,挟着风雷之势,兜头盖脸就朝云中鹤拍了过来!气势之凶悍,角度之刁钻,哪里像个厨娘,分明是个深藏不露的煞星!


云中鹤心头剧震,他好歹也是闯过天机秘室的高手,虽惊不乱,下意识就要运起精妙身法闪避。然而那铁铲的轨迹诡异绝伦,看似毫无章法,却如一张无形的大网,瞬间封死了他所有退路。他引以为傲的轻功竟全然施展不开,只觉得四面八方全是呼啸的铲影,裹着热油和排骨的浓香,劈头盖脸地砸落。


“啪!”


一声脆响,铁锅铲的平面结结实实拍在他肩头,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力传来,半边身子瞬间麻了。紧接着,少女手腕一抖,铲柄闪电般戳向他肋下要穴。云中鹤痛哼一声,只觉得气息一窒,差点闭过气去。他狼狈地格挡,试图反击,可少女的攻势如狂风暴雨,那铁锅铲在她手中仿佛活了过来,劈、砍、撩、戳、拍、扫……招式衔接行云流水,却又完全不是任何已知的武林路数。锅铲带起的劲风裹挟着油烟和酱汁,辛辣呛人,迷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叫你摔我爷爷的书!”

“叫你满口喷粪!”

“叫你扰人清净!”


少女一边打一边清脆地骂着,每骂一句,铁锅铲就挟着千钧之力落下。云中鹤堂堂武林后起之秀,此刻竟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只能抱头鼠窜。他引以为傲的招式在对方那锅铲的“乱披风”下显得如此笨拙可笑。那铁铲拍在皮肉上的闷响、铲柄戳中穴位的剧痛、以及那无处不在、辛辣呛人的油烟味,混合成一场荒诞又痛苦的噩梦。他像只没头苍蝇,在狭小的院子里东躲西藏,撞翻了水桶,踢飞了柴火,最后被灶台旁一摊湿滑的油渍猛地一滑——


“噗通!”一声闷响,云中鹤四仰八叉地摔倒在泥地上,啃了满嘴混着油烟味的尘土。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每一处被锅铲亲吻过的地方都火辣辣地疼。他仰面朝天,灰头土脸,眼神涣散地望着头顶那片被油烟熏得有些迷蒙的天空,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这又是个什么怪物?


那少女这才收了势,将沉重的铁锅铲“哐当”一声拄在地上,微微喘着气。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狼狈不堪的男人,杏眼里怒气未消,却带上了一丝鄙夷和不耐烦。她伸出脚尖,嫌弃地踢了踢那本沾满泥土的册子,哼道:


“什么破武林绝学?一群没脑子的呆子!我爷爷当年写这本东西的时候,早就被你们这些整天打打杀杀的蠢货烦透了!”她俯身,捡起那本被摔得边角卷起的册子,动作竟带着一种奇异的珍重,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泥土和草屑,仿佛对待稀世珍宝。“写完这本‘天机谱’,”她抬起头,嘴角撇出一个极其不屑的弧度,清晰地说道,“他老人家就彻底看开了,金盆洗手,下山开了这‘忘忧酒楼’!凭这一手糖醋排骨的绝活,照样名动四方,食客盈门!谁还稀罕陪你们玩那些打打杀杀的把戏?”


云中鹤瘫在冰冷的泥地上,动弹不得,耳中嗡嗡作响。少女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一下下割裂着他过往数十年的认知。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目光掠过少女沾着油污的裙角,掠过那柄刚刚把他揍得七荤八素、此刻随意杵在地上的铁锅铲,最终死死钉在灶台斑驳的土壁上——那里,似乎有一道极其眼熟的刻痕……线条凌厉,转折处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割裂空气的剑意……像极了传说中早已失传的“破云十三式”起手式的残影?


尘土、油污、酱汁的酸香、还有骨头散架般的剧痛,此刻都模糊了。唯有那灶壁上的刻痕,像一道无声的霹雳,撕裂了他眼前的一切混沌。

云中鹤瘫在泥地里,浑身骨头像被拆散了重装,每一寸皮肉都在控诉着那柄凶悍铁锅铲的暴行。少女阿秀——从她刚才的怒斥中,他勉强拼凑出这个名字——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本沾满泥土的“天机谱”,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初生的婴儿。她杏眼中的怒火未熄,瞥向他的眼神充满了“看傻子”的鄙夷。


“看开了?金盆洗手?开…开酒楼?” 云中鹤的声音嘶哑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抠出来的,带着尘土和油烟味。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数十年的执念,无数前辈的尸骨,武林中流传的敬畏与传说……难道都指向一个醉心灶台的厨子?这简直比直接杀了他还难受!


阿秀哼了一声,将那本宝贝册子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不然呢?你以为我爷爷像你们这些榆木脑袋一样,整天就知道打打杀杀,争个天下第一的虚名?打打杀杀能当饭吃?能让人脸上笑开花?” 她指了指灶台上那盘刚刚出锅、色泽红亮、香气霸道地几乎要掀翻屋顶的糖醋排骨,“看见没?这才是实打实的本事!吃了它,再大的愁都能忘!爷爷说了,让人忘忧的法子,锅里比剑里多!”


云中鹤顺着她油腻的手指望去,那盘排骨在昏暗的灶火映照下,仿佛散发着某种蛊惑人心的光晕。他咽了口混合着血腥和尘土的唾沫,一股更强烈的荒谬感涌上心头。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至少离开这满地泥泞,证明自己还是个“人物”。然而,刚一动弹,肩头被锅铲拍中的地方就传来钻心的酸痛,肋下被戳中的穴位更是让他气息滞涩,眼前发黑。


“嘶……” 他倒抽一口凉气,狼狈地又跌坐回去。


阿秀看他这副惨样,撇了撇嘴,终究还是弯腰,没好气地朝他伸出一只手。那只手不大,甚至有些纤细,但指节处有薄茧,指甲缝里还嵌着一点油亮的酱色。云中鹤犹豫了一下,强烈的自尊心让他想拒绝,但身体的剧痛和酸软让他别无选择。他咬咬牙,抓住了那只手。


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瞬间传来!阿秀手腕只是轻轻一提,云中鹤整个人就像只小鸡崽似的被轻而易举地从泥地里“拔”了起来。他甚至没感觉到对方用了多少力气!这恐怖的力量让云中鹤瞳孔剧缩,刚刚被锅铲支配的恐惧感再次席卷全身——这丫头,绝对不只是力气大那么简单!


“笨手笨脚的,别杵在这儿碍事!”阿秀嫌弃地松开手,指了指旁边一个歪歪扭扭、布满油污的小马扎,“坐那儿去!再敢乱动我的东西,小心我把你当柴火塞灶膛里!”


云中鹤如同提线木偶般,僵硬地挪到那个小马扎上坐下。马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整个人灰头土脸,衣衫褴褛,血迹混着泥土和油污,狼狈得连他自己都不忍卒睹。他呆呆地看着阿秀重新回到灶台前,那柄刚刚把他揍得找不着北的沉重铁锅铲在她手中轻盈得如同柳枝。她熟练地翻炒着锅里的排骨,手腕抖动间,酱汁均匀地包裹住每一块肉,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竟隐隐透出几分……武学高手的风范?


这感觉荒谬绝伦,却又真实得让他脊背发凉。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伴随着粗鲁的叫嚷。


“阿秀姑娘!阿秀姑娘!今天的‘忘忧排骨’还有没有?快给大爷我来三斤!”

“就是就是!等得老子口水都流干了!赶紧的!”

“钱不是问题!快上排骨!”


一群穿着各异、但都带着明显江湖草莽气息的汉子堵在了小院门口,个个眼巴巴地盯着灶台上那口热气腾腾的大锅,眼神贪婪,如同饿狼盯着肥羊。他们佩刀带剑,有的脸上还有刀疤,一看就不是善茬。为首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嗓门尤其洪亮,正是嚷着要三斤排骨那位。


云中鹤心中一凛。若是平时,他自是不惧这些角色。但此刻他身受“内伤”(被锅铲戳的穴位还在隐隐作痛),内力滞涩,浑身骨头像散了架,连站起来都费劲。这群人若起了歹意,自己怕是要交代在这荒山野岭的酒楼后院了。他下意识地想绷紧身体,却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然而,阿秀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只见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猛地一跺脚,手中那柄凶器般的铁锅铲“哐当”一声重重敲在锅沿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把那群吵吵嚷嚷的汉子吓得一哆嗦。


“吵什么吵!催命啊!”阿秀叉着腰,声音清脆却极具穿透力,如同老板娘训斥不懂事的伙计,“排!队!懂不懂规矩?忘忧酒楼的规矩,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排队!再嚷嚷,今天的排骨渣子都没你们的份儿!”


那气势,比云中鹤见过的任何一派掌门发号施令时都要霸道凛冽,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混合着油烟味的权威。


更让云中鹤眼珠子差点掉出来的是,那群凶神恶煞的江湖汉子,被阿秀这么一吼,非但没有发怒,反而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蔫了。那满脸横肉的大汉更是缩了缩脖子,脸上挤出讨好的笑容,搓着手道:“阿秀姑娘息怒!息怒!我们这不是馋得慌嘛……排队!马上排队!” 说着,他竟真的带头,规规矩矩地在院门口排起了一条歪歪扭扭的长龙。其他汉子也纷纷效仿,虽然眼珠子还死死黏在锅里翻滚的排骨上,口水都快流成河了,却再也没人敢大声喧哗。


云中鹤彻底石化了。他看看那群在江湖上可能也算一号人物、此刻却乖得像鹌鹑的汉子,再看看灶台前那个挥舞着锅铲、如同女王般颐指气使的少女厨娘。这世界……到底怎么了?


阿秀这才满意地哼了一声,继续她的“武学”(或者说厨艺)展示。她动作极快,取过几个粗瓷大碗,用锅铲精准地一铲,几块油亮喷香的排骨便稳稳落入碗中,分量分毫不差。接着,她抓起一把葱花,手腕一抖,细碎的绿色如同天女散花般均匀洒落在红亮的排骨上,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云中鹤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灶台旁边那块斑驳的土壁。那道凌厉的刻痕,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在他的认知里。他越看越心惊,那转折的锋芒,那力透“墙”背的劲道,那仿佛能割裂视线的锐利感……这绝不是什么顽童的涂鸦!这分明是……


“破云十三式……起手式‘云开’……” 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这是他师门秘传、早已失传的上乘剑法!他只在师门残破的古卷中见过模糊的描述和图样!


阿秀刚把一碗排骨递给排在最前面的横肉大汉,闻言动作一顿。她扭过头,顺着云中鹤呆滞的目光看向灶壁,脸上露出一丝恍然,随即又变成了浓浓的不耐烦和……嫌弃?


“哦,你说那个啊?” 阿秀的语气随意得仿佛在谈论一块擦灶台的抹布,“那是我爷爷当年研究‘糖醋汁挂壁垂珠’效果时,嫌墙上太平滑,试不出‘垂珠’的立体感,随手用烧火棍划拉上去增加摩擦力的。”


她用油乎乎的手指随意地在那道蕴含无上剑意的刻痕上抹了一把,留下几道新鲜的油渍,彻底破坏了那份凌厉的美感。


“喏,你看,” 阿秀甚至拿起一根烧火棍,在那刻痕旁边又随意地划拉了几下,留下几道毫无章法、深浅不一的丑陋痕迹,“就像这样,多划几道,酱汁挂上去才显得饱满,滴落时才有‘珠’感!懂不懂?这叫‘挂壁增糙法’,我爷爷琢磨出来的!跟你们那些打打杀杀的破招式有个屁关系!”


她用烧火棍敲了敲灶壁,发出沉闷的声响,也彻底敲碎了云中鹤心中最后一丝关于“武林绝学”的幻想碎片。


云中鹤坐在油污的小马扎上,身体僵直,目光呆滞。他看着阿秀理所当然的表情,看着那群为了一碗排骨甘愿排队、大气不敢出的江湖汉子,再看看那盘散发着致命诱惑香气、据说能让人忘忧的糖醋排骨……


几十年的信念,轰然倒塌,碎得比被锅铲拍中的骨头渣子还彻底。


原来,传说……真的就只是传说。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嗬嗬”声,最终,目光缓缓地、无法控制地,也投向了那盘红亮诱人的糖醋排骨。一股前所未有的、纯粹的、源自生理本能的渴望,如同洪水猛兽般,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骄傲、愤怒和迷茫。


肚子,不争气地、惊天动地地“咕噜噜”叫了起来,声音响亮得盖过了锅里排骨的滋滋声。


阿秀闻声,诧异地回头,看着这个一身狼狈、眼神空洞却又死死盯着排骨的男人,嘴角慢慢勾起一个极其复杂的弧度——混合着胜利者的得意、对“迷途知返者”的怜悯,以及一丝……厨子看到食客被自己手艺征服本能反应时的骄傲?


她没说话,只是用锅铲铲起一块最大、最红亮、裹着最厚实酱汁的排骨,随意地丢进一个空碗里,然后“啪”地一声,将那碗排骨连同筷子一起,撂在了云中鹤面前的小破木桌上。


排骨在碗里弹跳了一下,浓郁的酸甜香气霸道地钻进云中鹤的鼻腔,直冲天灵盖。


“吃吧,”阿秀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不容置疑,“吃完,把碗刷了,把柴劈了,把院子扫了。在我这儿,没有白吃的道理。” 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斩钉截铁,“想学‘破云十三式’没有,想学怎么让排骨‘挂壁垂珠’,看你表现。”


云中鹤看着眼前那碗仿佛散发着神圣光晕(也可能是油光)的糖醋排骨,又看看阿秀那张沾着油星却异常认真的小脸,再感受一下自己空空如也、疯狂叫嚣的肠胃,以及浑身散架般的疼痛……


他默默地、颤抖着拿起了筷子。


什么武林绝学,什么天下第一,什么天机传说……在这一刻,都敌不过眼前这块闪烁着酱色光芒、散发着致命诱惑的……排骨。


他夹起那块排骨,小心翼翼地、如同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送入口中。


下一刻,难以形容的复杂滋味在口腔中轰然炸开!酸甜交织得恰到好处,浓郁的酱香裹挟着肉香直冲灵魂深处,排骨外酥里嫩,轻轻一咬,骨肉分离,丰腴的肉汁混合着完美的糖醋汁瞬间溢满整个口腔……


“唔……” 云中鹤发出一声满足到近乎呜咽的叹息,连眼眶都莫名有些湿润了。身上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几分。


他猛地低下头,不再看任何人,只是疯狂地、近乎虔诚地对付着碗里的排骨,仿佛要将这数十年的执念、痛苦和荒谬,连同这人间至味,一起嚼碎了,咽下去。


阿秀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满意地点点头,转过身,继续挥舞着她的“神兵利器”——铁锅铲,在升腾的油烟与浓郁的肉香中,为下一个嗷嗷待哺的江湖客,翻炒着能让人“忘忧”的传说。


忘忧谷的传说,终于以一种谁也没料到的方式,在一个饿坏了的前武林高手身上,得到了最接地气的续写。而新的传说,似乎正伴随着锅铲的铿锵声和排骨的滋滋声,在这烟火缭绕的小院里,悄然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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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中鹤坐在忘忧酒楼油腻腻的后院里,夕阳的余晖透过袅袅炊烟,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暖金色,也照亮了他面前堆积如山的……碗碟。


他正埋着头,用一块看不出本色的抹布,奋力擦洗着一个粗瓷大碗。水冰凉,油腻顽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这活儿比他闯过的任何机关都磨人,更磨心。他堂堂“穿云鹤”,轻功卓绝,剑法超群(至少曾经是),如今竟沦落到与油污碗碟为伍。


然而,奇怪的是,腹中那几块糖醋排骨带来的温热满足感,像一层无形的屏障,竟将那滔天的屈辱和不甘暂时压了下去。那滋味……他舔了舔嘴唇,回味着那霸道酸甜裹挟着肉香在口中炸开的瞬间,竟让他暂时忘记了浑身骨头被锅铲问候过的疼痛,也冲淡了那本“天机谱”带来的毁灭性打击。


“喂!发什么呆!” 阿秀清脆的声音带着锅铲特有的铿锵感砸过来,惊得云中鹤手一抖,差点把碗摔了。“洗完碗去劈柴!看到墙角那堆木头没?天黑前劈完!劈得细点,不然火候不好控制!”


云中鹤抬起头,看着阿秀叉着腰站在灶台旁,夕阳给她娇小的身影镶了道金边,也照亮了她鼻尖上一点俏皮的油星。她指挥若定,俨然是这方油烟小天地里的女皇。他张了张嘴,那句“士可杀不可辱”在喉咙里滚了几滚,最终被腹中残余的排骨香气和一种更深沉的疲惫感压了回去。他默默地放下擦了一半的碗,走向墙角那堆比他大腿还粗的原木。


拿起那柄沉重、刃口甚至有些卷了的旧柴刀,云中鹤深吸一口气,调动起体内仅存的那点可怜内力。他摆开架势,试图用师门精妙的发力技巧——手腕如何拧转,腰身如何带动臂膀,内力如何灌注刀锋……


“噗!”


柴刀砍在木头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木头只裂开一道浅浅的口子,震得他虎口发麻。姿势倒是潇洒飘逸,可惜毫无用处。


“噗嗤!”阿秀毫不客气地笑出声来,手里的锅铲翻飞得更快了,“哎哟我的天!你这是跳舞呢还是劈柴呢?花架子摆给谁看?”她几步走过来,一把夺过柴刀,动作简单粗暴,毫无美感可言。


“看好了,呆子!”阿秀站定,双脚不丁不八,甚至有点内八字,握刀的手势也平平无奇。她目光锁定一块木头的纹理,没有云中鹤那种凝神聚气的蓄力过程,只是腰胯猛地一沉一拧,带动手臂,柴刀划出一道短促而凶悍的弧线!


“嚓!”


一声干净利落的脆响,那块粗壮的木头应声裂成两半,断口平滑得如同刀削斧凿!


云中鹤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这……这哪里是劈柴?这分明是将全身筋骨之力在瞬间爆发到极致的体现!那看似简单的沉腰拧胯,蕴含的发力技巧和瞬间爆发的控制力,竟比他师门引以为傲的“裂石劲”更为凝练、直接、高效!


“懂了吗?”阿秀把柴刀丢还给他,拍拍手上的木屑,一脸“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表情,“干活儿,就得用干活儿的力气!你那套花里胡哨的,留着哄鬼去吧!” 说完,又风风火火地回到灶台前,继续她的“锅铲交响乐”。


云中鹤握着尚有阿秀掌心余温的柴刀,看着地上那平滑的断口,又看了看自己刚才砍出的那道浅痕,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荒谬?震撼?还是……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领悟?


他不再试图摆什么花架子,学着阿秀的样子,沉下腰,拧动身体,将力量集中于一点爆发。


“嚓!”“嚓!”“嚓!”


虽然动作远不如阿秀流畅高效,断口也粗糙许多,但木头确确实实被劈开了。汗水混着尘土和油污,顺着他狼狈的脸颊流下,带来一种奇异的、久违的畅快感。这不再是追求虚无缥缈的天下第一,而是实实在在的、能换来一碗热腾腾饭菜的力气活。


日子就在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柴刀劈砍的脆响和阿秀的呵斥声中一天天过去。云中鹤从最初的笨手笨脚、满心不甘,渐渐变得麻木,最后竟生出几分……认命的熟练。


他学会了分辨哪种柴火耐烧,哪种烟大;学会了用最省力的方式把水缸挑满;甚至能在阿秀的锅铲挥舞得密不透风时,精准地把切好的葱花递到她手边,换来一句极不耐烦的“嗯”。


这天,阿秀在后厨熬制秘制酱汁,一股难以形容的复杂异香弥漫开来。她随手把一本边角卷起、沾满油渍的手写册子丢给正在剥蒜的云中鹤:“喏,闲着也是闲着,把这‘增香十三法’给我抄一遍,省得你这双只会拿剑的手彻底废了。”


云中鹤接过来,册子封皮上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让他眼角又是一抽——《增香十三法》。他苦笑着翻开,里面依旧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记录着各种香料配比、熬煮火候、融合时机……枯燥得令人发指。


他认命地拿起笔,蘸了墨(墨是劣质的,还带着点油烟味),开始誊抄。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他的字,原本是极有风骨的,如今在这烟火气里,也带上了几分油滑和……认命的工整。


抄着抄着,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一行字:“……桂皮三分,丁香两分,需以‘缠丝劲’揉碎其表,内力渗透三息,方可析出最深之香……”


云中鹤的笔尖猛地顿住了!


“缠丝劲”?!


这分明是武林中早已失传的一种极其阴柔精妙的内力运用法门!据说练至大成,可隔山打牛,化钢为柔!怎么会出现在一本……酱料配方里?还用来……揉碎桂皮丁香?!


他心脏狂跳,手指有些颤抖地往前翻。果然!

“……猛火催汁,需辅以‘焚心诀’心法,引丹田真火上行,贯通劳宫,掌贴锅壁三寸,控火如臂使指……”

“……酱汁收浓,挂壁垂珠之要诀,在于‘滴水劲’暗运于铲尖,一抖、一旋、一引,力透酱汁而不破其形……”


越看,云中鹤的呼吸越是急促,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这哪里是什么《增香十三法》?这分明是一部用厨艺术语包装起来的、极其高深驳杂的武学秘典!那些“揉碎桂皮”、“控火”、“引汁”的法门,拆解开来,无一不是精妙绝伦的内力运用技巧和招式发力要诀!甚至比他闯过的那重重机关所蕴含的武学道理,还要深奥复杂!


他猛地抬头,看向灶台前那个正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用锅铲精准地翻动着排骨的少女。油烟缭绕中,她的动作依旧大开大合,毫无章法,但此刻在云中鹤眼中,那每一次翻腕,每一次下铲,每一次颠锅,都仿佛暗合着某种玄奥的天地至理!那柄沉重的铁锅铲,在她手中仿佛拥有了生命,轨迹看似杂乱,实则圆融无碍,力透千钧却又举重若轻!


原来……原来真正的“天机”,一直就在这烟火缭绕之中!不是那本被供起来的《天机谱》,而是这日复一日、看似琐碎、实则蕴含了生活与力量最质朴真谛的劳作!


“啪!”一颗蒜瓣被他无意识捏得粉碎。


阿秀闻声回头,皱眉:“又发什么愣?蒜剥完了吗?抄完了吗?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她走过来,一把抽走他面前的册子,随意扫了一眼他抄写的部分,撇撇嘴:“字儿还行,就是人太呆。抄完了赶紧去喂猪!后院的‘哼哼大侠’叫半天了!”


云中鹤看着阿秀拿着册子,像拿着块破抹布一样随意地塞回灶台下一个油腻的抽屉里,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去翻炒她的排骨。那本足以让整个江湖掀起腥风血雨的“秘典”,在她眼里,真的就只是一本确保排骨更香的工作笔记。


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沾满蒜皮和灰尘的衣襟,脸上没有震惊,没有狂喜,只有一种近乎荒诞的平静,以及一丝……释然。


他走到后院猪圈。那头被阿秀戏称为“哼哼大侠”的大肥猪,正用鼻子拱着圈门,发出不满的哼哼声。云中鹤拿起旁边的猪食桶,将散发着馊味的泔水倒进食槽。


肥猪立刻欢快地扑过来,大口吞咽,发出满足的吧唧声。


云中鹤靠在有些腐朽的木栅栏上,看着夕阳彻底沉入远山,只留下漫天绚烂的晚霞,映照着这个简陋却充满生机的院落。前厅隐约传来食客们满足的谈笑声、酒杯碰撞声,还有阿秀清脆的吆喝:“最后一盘‘忘忧排骨’!卖完收工!”


空气中,那霸道而温暖的糖醋排骨香气,混合着猪食的馊味、泥土的腥气、柴火的烟味,形成一种无比复杂、却又无比真实的气息,将他紧紧包裹。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什么“缠丝劲”、“焚心诀”、“滴水劲”……什么武林绝学,天下第一……都抵不过这后院猪圈旁,一碗能填饱肚子的猪食,和前厅那一盘能让人暂时忘却忧愁的糖醋排骨来得实在。


传说,终究只是传说。而生活,才是那柄真正能劈开一切虚妄、沉重又实在的柴刀。


他拎起空了的猪食桶,转身走向厨房。脚步不再有武林高手的飘逸,却多了几分踏实的沉重。明天,还有更多的碗要洗,更多的柴要劈,更多的排骨要端上桌。哦,对了,还得给“哼哼大侠”再煮一锅猪食。


“来了!”他应了一声,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过渐渐弥漫的暮色,传向那依旧灯火通明、锅铲铿锵、肉香四溢的厨房。


忘忧酒楼的灯火,在越来越深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暖明亮。新的传说,无关刀光剑影,只在烟火人间,在那一盘盘红亮诱人、能让人暂时忘忧的糖醋排骨里,在锅碗瓢盆的日常交响中,悄然延续。而曾经的“穿云鹤”云中鹤,江湖上渐渐少了他的传说,忘忧谷里,却多了一个洗碗劈柴喂猪都很麻利的……云伙计。或许,再过些年,人们会叫他一声,云掌柜?谁知道呢。反正,排骨管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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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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