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还行…还行…”
李瘸子搓着手,笑容有些僵硬,“托政府的福,有口饭吃。”
“水呢?地里用水紧张吗?”陈默直接切入主题。
李瘸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恨,但很快又被那种卑微的讨好掩盖下去:
“水,水是有点紧…紧巴,不过…俺们李家坳那边…还能,还能对付。”
“对付?”陈默捕捉到他眼神的闪烁,“张家的水坝,卡住上游的水,对你们李家影响很大吧?”
李瘸子身体明显一僵,下意识地看向门口,仿佛怕人听见。他老婆更是紧张地绞着衣角,低下头去。
“没,没…都是乡里乡亲的。”李瘸子声音更低,几乎是在嗫嚅,“张老倔叔…他们…他们也不容易…”
“去年你爹为争水的事气得吐血,后来怎么样了?”陈默追问。
李瘸子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刻骨的仇恨和痛苦,但只是一闪而逝,随即又被巨大的恐惧和无奈淹没。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条残腿,声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嘶哑:“人,人没了。开春的时候,没熬过去。说,说是心病,气死的…”
他顿了顿,拐杖重重地顿了一下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俺,俺又能咋样?俺这条腿…俺家里还有婆娘娃儿…俺,俺惹不起啊。”
走出李瘸子家低矮的门洞,陈默站在泥泞的村路上,右臂的剧痛似乎已经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冰冷的寒意,从心底蔓延开来,冻彻骨髓。
症结?岂止是水!
是几十年前水利设施修建时,模糊不清的土地权属和利益分配!
是根深蒂固的宗族壁垒下,赤裸裸的资源掠夺和生存倾轧!
是基层治理的长期缺位和失效,任由矛盾像野草般疯狂滋长、盘根错节!
是像老支书这样的历史亲历者失语,真相被时光和利益层层掩盖!
是像张寡妇这样的边缘弱者,被无情牺牲,绝望无处申诉!
是像李瘸子这样的受害者,被恐惧压垮,仇恨只能深埋心底!
张李两家的争水,不过是这庞大毒瘤上,一个随时可能溃烂流脓的疮口。
“陈书记,村委会就在前面,要不要过去看看?村主任应该在那。”小王的声音打断了陈默的沉思。
“去村委会。”
他要知道,在这盘根错节的矛盾漩涡中心,那些本应“主持公道”的人,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哎哟!陈书记,您怎么来了?这大雨天的,快请进快请进,烤烤火,烤烤火!”他正是石坳子村的村主任赵有才。昨天在乡政府冲突时,他并不在现场。
另外两个村干部模样的人,也连忙站起身,脸上挂着拘谨的笑容。
陈默没有理会赵有才伸过来的手,目光落在村委会办公室墙角,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木头文件柜上。
他径直走过去,用左手拉开柜门,一股浓烈的霉味涌出。
柜子里杂乱地堆放着一些落满灰尘的旧报纸、宣传册,还有一些用麻绳捆扎起来的、纸张发黄变脆的旧账簿。
陈默的目光,在其中一本封面写着“石坳子村水利用工及补偿登记册(1987)”的厚厚册子上停住了。册子边缘已经破损,纸张粘连在一起。
他伸出左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本散发着浓重霉味的册子抽了出来,拂去上面厚厚的灰尘。他翻开扉页,泛黄的纸页上,墨迹洇开,模糊不清。但隐约可见一些用工记录、补偿数额、按下的红手印…
赵有才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陈书记…那…那都是些老黄历了…没啥用了…”
陈默没有理会他,只是低着头,用左手艰难地翻动着那本沉重而脆弱的册子,一页,一页。
……
乡政府会议室里。
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悬在屋顶,勉强照亮下方一张漆皮剥落的长条会议桌。桌子两旁,泾渭分明地坐着两拨人。
左边,是以张老倔为首的张家代表。张老倔坐在最前头,双手死死按在膝盖上,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对面。他旁边,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脸上带着一道新鲜的擦伤,眼神凶狠,那是昨天在乡政府走廊里差点被锄头砸中的张老倔的儿子。
右边,是以李炮仗为首的李家代表。李炮仗的拳头攥得紧紧的,放在桌面上,胳膊上昨天被锄头擦过的地方还裹着脏兮兮的布条,渗着暗红的血渍。他旁边一个干瘦的老头,眼神怨毒,正是李瘸子那个去年被“气死”的老爹的另一个儿子。
乡党委书记杨国富,坐在会议桌的主位上,脸上挂着惯常的程式化笑容,眼神却像抹了油,在张李两家代表和陈默身上来回滑动。
乡长吴大勇坐在杨国富另一侧,脸色依旧苍白,眼神疲惫而忧虑。
人大主席王学明和老赵坐在靠后的位置,沉默得像两尊泥塑。副乡长李卫东坐在旁边,叼着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表情。几个乡干部和派出所的民警则散坐在会议室角落,神情紧张。
陈默坐在杨国富左手边靠前的位置。他额头上那道撞破的伤口,被一块纱布潦草地贴着,边缘渗着暗黄的药渍。右臂用一条洗得发白的旧布带吊在胸前,夹板是乡卫生院赤脚医生用几块木板和绷带临时捆扎的,粗糙简陋,却死死固定着那条断裂的手臂。
他的目光沉静,缓缓扫过剑拔弩张的两拨人,最后落在杨国富脸上:“杨书记,人都到齐了。开始吧。”
杨国富清了清嗓子,脸上堆起更盛的笑容,“好,好,都到齐了就好!乡亲们啊,今天把大家请来,就是为了咱们石坳子村这条引水渠的事!”
“乡党委政府高度重视,县委也非常关心,特意派咱们新来的陈默副书记,也就是咱们的政法委员,来主持协调解决此事!大家一定要心平气和,本着互谅互让的精神…”
他滔滔不绝的官腔套话,像一层滚烫的油浮在表面,底下却是冰冷的疏离。张李两家的代表面无表情地听着,眼神里的警惕和敌意没有丝毫减弱。陈默微微蹙眉,右臂的剧痛让他耐心有限。
“杨书记,”陈默打断了他,“套话就不必说了。时间紧,说正事。”
他转向张李两家的代表,目光锐利如刀:“昨天,在综治办,张老叔和李炮仗,各自写下了自己的诉求。白纸黑字。现在,当着大家的面,念出来。”
张老倔的儿子站起来,从怀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信纸,动作带着明显的挑衅意味。他清了清嗓子,声音粗嘎,带着毫不掩饰的怨气:
“俺们张家的要求:第一,李家必须立刻停止破坏上游水坝!
第二,水渠是俺们张家祖宗修的,水就该归俺们张家分配,李家坳的人要用水,得按人头交水费!
第三,昨天在乡政府,李家先动手打人,打伤了俺爹(他指了指张老倔额头的青紫)和俺几个叔伯,必须赔汤药钱!还得当着全村的面,给俺们张家赔礼道歉!”
话音未落,李家那边“轰”地一声炸开了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