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你娘的狗臭屁!”
李炮仗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搪瓷缸子嗡嗡作响。
“水坝是你们张家私自垒的,凭啥?老天爷下的雨,流到地上就是大家的,你们卡水还有理了!”
“还交水费?我交你祖宗!赔礼道歉?你们张家先推人,先骂祖宗,老子还没找你们算账呢!”
他旁边那个干瘦老头更是跳起来,“赔钱?我爹就是被你们张家活活气死的,你们张家赔我爹的命来!”
眼看冲突再起,双方代表都站了起来,隔着桌子互相指着鼻子怒骂,唾沫星子横飞。
“都给我坐下!”
陈默猛地一声断喝,死死盯住冲在最前面的李炮仗和张老倔儿子。
看着陈默吊在胸前的右臂,看着他额头上渗血的纱布,两人那股不顾一切的凶悍气焰,瞬间弱了下去,坐回座位。
会议室里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粗重的喘息。
陈默缓缓直起身“吴乡长,把昨天我们现场勘查的情况,跟大家说说。”
吴大勇站起身,拿出一个小本子,“昨天下午,雨小了点,我和陈书记,还有派出所的同志,去了石坳子引水渠现场。情况…很糟。”
“上游张家垒的那个土坝,确实存在,而且多处渗漏,结构很不安全,随时可能垮塌!垮塌了,下游的李家坳首当其冲!”
“水渠本身,年久失修,淤塞严重,很多地方塌方,过水能力不到设计的三成!”
“另外,”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赵有才,“水渠用地,存在历史遗留问题。”
“根据陈书记找到的八七年那份登记册,水渠占用的部分土地,补偿款发放记录模糊不清,边界划分也存在很大争议,特别是…赵主任家附近那几亩地。”
赵有才的脸变得煞白,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眼神躲闪,不敢看任何人。
会议室里一片哗然。
张李两家的代表都愣住了,他们没想到,这场看似简单的水源之争,底下竟埋着如此多随时可能引爆的隐患。
“都听清楚了?争?你们争的到底是什么?争那点混着泥浆的水?争谁家祖宗挖过一锄头?还是争着看谁家的房子先被冲垮?争着看谁家的老人再被气死?”
“张老叔,李炮仗,你们都是当爹的人了!你们真想看着自己儿孙,为了这条破水沟,继续抡锄头,继续蹲大牢?继续在这穷山沟里,为了几口水打得头破血流,永无宁日?”
张老倔和李炮仗的身体同时一震,两人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儿子,又看向对方,眼神里那顽固的愤怒和仇恨,第一次被一种无法回避的恐惧和后怕所冲击。
“一碗水,想端平,靠争,靠打,没用!只会越端越洒,越洒越脏!”
陈默的声音,放缓了些。
“下面,所有人都不要插嘴,听我说一说解决的方案。”
第一、应急:
1.立即组织人力,由乡政府牵头,张李两家出工,共同抢修上游危险土坝,确保安全!
2.清理水渠主干道关键淤塞点,引水分流,保障张李两家基本灌溉用水。乡水管站提供技术指导,所需材料乡里协调解决!
3.成立临时用水监督小组,由张李两家各推举两名代表,乡干部王学明主席、老赵监督,确保分水公平!
“这是救急!”陈默喘了口气,汗水顺着下颌滴落,“不修坝,大家都完蛋!不清理水渠,谁也没水喝!互相盯着,谁也别想多占!”
第二、根治:
1.乡政府立即行文,向县水利局紧急申请项目资金,彻底重修石坳子引水渠及配套灌溉系统,纳入县里小农水重点工程,陈默负责跟踪协调!
2.重修方案,必须由县水利局专业设计,张李两家共同参与讨论,确保公平合理!
“这是治本!”陈默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靠那条破沟,靠你们两家争来抢去,永远没出路!要修,就修一条新的!修一条大家都能用、都能靠它活命的渠!县里的钱,我去跑!但方案,必须大家点头!”
第三、历史:
1.成立联合调查组(乡纪委、土管所、司法所、张李两家代表),彻查水渠用地补偿及边界纠纷!依据原始档案(八七年登记册)及实地勘测,厘清权属!
2.对侵占、多占土地,克扣补偿款等行为,一经查实,依法依规处理!该退的退,该补的补!该追究责任的,绝不姑息!
说完最后一点,陈默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左手撑住办公桌边缘才勉强站稳。
“水,是老天爷下的,也是大家的命!应急,是让大家先活下来!根治,是让大家以后都能活得下去!”
“查历史,是要把过去的烂账算清楚,把毒根挖掉!让张家的子孙,李家的子孙,以后不用再为祖宗留下的烂账拼命!”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最后落在张老倔和李炮仗身上,一字一句。
“这三条路,是乡党委政府拿出来的方案。行不行?现在就问你们两句话!”
“张老叔,为了你儿子不蹲大牢,为了你孙子以后能安心读书,走出这山沟。这方案,你张家,同不同意?”
“李炮仗。为了你爹能闭眼,为了你闺女能抬头挺胸去考大学。这方案,你李家,同不同意?”
死寂。
张老倔佝偻着背,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抓着膝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最终,他那颗倔强了一辈子的头颅,极其艰难地,点了下去。
李炮仗胸膛剧烈起伏,他猛地抹了一把脸,像是要擦掉什么不存在的脏东西。他看向陈默,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同…同意!”
“同意!”
“俺们也同意!”
“修新渠!查旧账!”
短暂的沉默后,张家和李家的人群里,陆续响起了低沉却清晰的声音。
不再是愤怒的咆哮,而是带着疲惫却又如释重负的妥协。
几个年轻后生脸上的戾气,消散了不少,眼神里有了些别的东西。
杨国富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但很快又绽开:“好!好啊!乡亲们深明大义!乡党委政府…”
“杨书记,”陈默再次打断。
“方案初步通过,请乡党委政府立刻形成书面决议。”
“吴乡长,抢修水坝和清理水渠的工作,麻烦你立刻牵头组织,张李两家代表配合,所需人力物力,现场协调!”
“王主席,老赵,临时用水监督小组,你们二位辛苦,马上落实!”
他条理清晰地分派着任务,吴大勇、王学明、老赵等人连忙应声。
“赵主任,联合调查组进驻石坳子村,彻查历史遗留问题。请你,还有涉及土地补偿的所有原始凭证、账目,全力配合调查。”
赵有才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下意识地点着头。
“散会!”陈默吐出两个字。
人群开始嘈杂地起身,议论着,向外走去。
张李两家的人依旧互相不搭理,但眼神里的敌意似乎淡了一些,至少不再是那种你死我活的凶狠。
张老倔的儿子和李炮仗擦肩而过时,甚至都下意识地侧了侧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