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有田蹲在自家田埂上,布满老茧的手指捻开一撮湿泥,仔细搓着。
他抓了一把湿泥,用力攥紧,浑浊的水从指缝间渗出,滴落在干裂的土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爹,真…真能浇了?”儿子大柱的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
张有田没抬头,喉咙里滚出一个重重的“嗯”。
他猛地起身,对着身后一群同样眼巴巴望着的张姓族人,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狠劲儿。
“都愣着干啥?开渠!接水!按陈书记定的章程,轮着来!”
沟渠那头,李家的地界上,李长根老汉也正佝偻着背,看着水流一点点漫过自家的田垄。
他身后站着几个李家后生,脸上的戾气还没完全散尽,但眼神却都死死盯着那救命的水流。
“根叔,水…水过来了!”一个年轻后生忍不住喊出声。
李长根没应声,只是抬起枯树般的手,指了指不远处渠埂上插着的一根新削的木桩,上面用红漆歪歪扭扭画了个记号。
那是昨天两族代表、村干部,还有那个年轻的陈副书记,拿着皮尺和水准仪,顶着烈日,一寸寸量出来的分水点。
他说话不多,但每句都钉在点子上,不容置疑。
“看着点,到记号就关闸,别贪多。”李长根的声音干涩,“说话,得算数。”
两处田埂,隔着一条水渠,那曾经是剑拔弩张的鸿沟。
空气里还残留着紧绷,但那股随时要爆裂的火药味,被渠水的凉意冲淡了。
没有人欢呼,只有铁锹铲土的沉闷声响,和偶尔几句关于水流大小、轮班时间的低语,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维系着这份刚刚落地的脆弱平衡。
陈默站在不远处一处稍高的土坡上,看着下方这幅无声劳作、无声和解的景象。
阳光白花花地砸下来,汗水顺着鬓角流进脖子里,又痒又黏。他抬手抹了一把,指尖沾满了尘土。
“不容易啊,陈书记。”派出所长老刘递过来一个军用水壶,“这算是…摁住了?”
陈默接过水壶,灌了一大口。
凉白开混着汗水的咸涩味滚过喉咙,带不走心头的沉重。
他想起几天前那黑压压的人群,挥舞的锄头扁担,喷溅的唾沫星子,还有自己站在中间,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的那股窒息感。
他靠的不是什么官威,是林薇教他的法子——听,拼命地听。
听张老汉说当年修水渠李家少出了几担土,听李长根骂张家仗着人多抢了上游好地。
是逼着自己抛开文件,钻进那积满灰尘的档案室,翻出几十年前模糊不清的土地分配图。
是厚着脸皮,一趟趟跑县水利局,把那个“彻底改造”的蓝图,一点点磨成了能立上项拨下款的可行性报告。
“摁住?”陈默把水壶还给老刘,“这才刚开了个头,老刘。人心里的疙瘩,比这塌了的渠埂难修多了。”
他指了指那片刚被水流浸润的田地:“水是引来了,但‘公平’这碗水,得一直端着,不能洒。”
半个月后。
县水利局“白云乡灌区节水配套改造项目”的批复文件,终于送到了白云乡政府。
薄薄几页纸,盖着鲜红的公章,被陈默捏在手里,竟觉得有些发烫。
他立刻召集了协调小组最后一次会议,地点没在乡政府会议室,就选在张李两村交界处新修复好的主渠闸口旁边。
几块平整的大石头权当座椅,头顶是遮阴的老槐树。
“各位叔伯,老乡,县里的批文下来了。”
“钱有了,图也画好了,秋收一过就动工。新渠怎么走,分水口怎么设,图纸上标得清清楚楚,大家也都摁了手印。”
他把文件递给身边的村支书,让他传给两边看。
张有田和李长根分别接过文件,粗糙的手指在纸面上摩挲着,对着那些陌生的线条和数字看了又看。
“老规矩,施工队由乡里统一招标,但每个村,必须出劳力监工。每一袋水泥,每一寸管子,用了多少,用在哪里,账目贴在村口,谁都能看。”
“分水口的位置,按咱们量好的来,刻在石头上,谁也改不了。”
他站起身,走到闸口边那个新砌好的水泥墩子旁。
墩子上,嵌着一块打磨光滑的青石板,上面清晰地刻着两道深深的刻痕,旁边用红漆写着“张”、“李”两个大字。
这是他和两族代表、水利站技术员一起,用最原始也最牢靠的方式定下的分界。
“这是咱们一起立的规矩。水,就按这刻痕分。规矩立下了,石头在这儿,人心,也得在这儿。”
风穿过田野,带着稻苗抽穗时特有的清甜气息。
远处,几只麻雀落在新修好的渠埂上,啾啾叫着。
张有田直起身,目光越过青石板,落在李长根脸上。他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场面话,又觉得多余。
最终,他只是朝着李长根的方向,伸出了那只刚刚摸过刻痕的手。
动作有些僵硬,像生了锈的关节在强行活动。
李长根盯着那只伸过来的手,眼皮跳了跳。他身边一个年轻气盛的后生下意识地想开口,被他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他缓缓地,同样有些僵硬地,向前挪了一步。
沟渠里清澈了许多的水流,在他们之间无声地淌过。
两只同样布满岁月风霜和老茧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瞬,终于越过那道曾经不可逾越的“线”,重重地握在了一起。
没有言语。
只有骨头与骨头挤压发出的轻微声响,两只手都握得很紧,青筋毕露,像是在较劲,又像是在确认对方的真实存在。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终于,那紧握的力道,一点点地松开。两只手分开时,掌心都留下了对方深刻的红印。
张有田收回手,在裤子上蹭了蹭,转身对身后的族人挥了挥胳膊:“回吧,地里活还多。”
李长根也默默转身,对着李家的人点了点头,背着手,佝偻着腰,沿着渠埂慢慢走远。
两拨人,泾渭分明地,朝着各自村庄的方向散去。
没有告别,没有笑容,只有沉默的背影。
但这沉默,已不再是随时可能爆裂的炸药,而是暴风雨后,大地沉重却真实的喘息。
夕阳的金辉,染红了西边的山峦。
陈默独自站在自己那间狭小的宿舍窗前,桌上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粗茶,旁边摊开着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这段时间的走访、调解、会议,还有那些纠缠着几代人恩怨的细节。
手指划过“张李争水”那一页的末尾,他停顿了一下,在空白处,慢慢写下几个字:
“水过石痕在,人心初定。前路仍崎岖,此隙微光,足慰艰辛。”
门被轻轻敲响。
“陈书记?”是乡党委办公室的小刘,探进半个脑袋。
“周书记从县里打电话来了,问情况。我跟他汇报了,说…说两边今天在闸口那儿,握手了!周书记听着挺高兴,让您明天回个电话详细说说。”
“知道了,谢谢。”陈默点点头,脸上没什么特别的喜色。
小王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陈默走到脸盆架旁,拧开锈迹斑斑的水龙头。水流哗啦啦地冲出来,溅在搪瓷盆里,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他掬起一捧清水,扑在脸上。
白云乡的第一关,算是踉跄着闯过来了。但脚下这片看似平静的土地下,还埋藏着多少像王秀英那样的“老疙瘩”?
路还长,且行,且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