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一声巨响,毫无预兆地撕裂了乡政府办公楼上午的宁静。
紧接着,一个尖利到近乎嘶哑的女声,像破堤的洪水,汹涌地灌满了整个楼道:
“天杀的!没天理了!还我儿子!还我卫东的命来——!”
那凄厉的声音,震得陈默刚端起的搪瓷缸子微微一晃,温热的茶水溅了几滴在手背上。
他下意识地皱紧眉头,放下茶缸,走到窗边。
楼下院门口,一个瘦小佝偻的身影,正被门卫老张半拦半劝地挡着。
那女人看着有六十多岁,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布衫,头发灰白稀疏,胡乱地挽在脑后。
她手里挥舞着一个印着“先进生产工作者”字样的旧搪瓷缸子,刚才那声巨响,显然就是它制造的。
缸子瘪了一大块,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积水的洼坑旁。
“王秀英!怎么又是你!跟你说了多少遍,这事解决不了!”
老张的声音带着无奈和隐隐的烦躁,伸手想去拉她胳膊。
“解决不了?你们当官的都死绝了吗?!”王秀英猛地甩开老张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办公楼的方向。
“我儿子活生生一条命,就交代在你们乡办厂子里!黑心烂肺的厂子!黑了良心的领导!拿人命换钱!”
“二十年了!二十年啊!”
她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你们不给我说法,我就死在这儿,化成厉鬼也不放过你们!”
楼里几个办公室的窗户,无声地关上了,有人影在窗后一闪而过。
“陈书记,”办公室的小王探进头,“是王秀英,老上访户了。为儿子工伤赔偿的事,闹了十几年。”
“您…要不要避避?她疯起来逮谁咬谁,以前还抓伤过前几任领导的脸。”
“让她进来。”
“啊?”小王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请王秀英同志,到信访接待室。我听听她的事。”
“另外,麻烦你,去资料室,把当年乡农机厂关停前后,特别是涉及工伤事故的所有档案,能找到的都找出来,送到接待室。”
小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看到陈默的眼神,又把话咽了回去,应了声“是”,匆匆去了。
信访接待室,在一楼走廊的尽头,窗户对着后院堆杂物的角落,光线晦暗。
王秀英被老张“请”了进来,她依旧攥着那个摔瘪的搪瓷缸子,像攥着一件武器。
她没坐,就直挺挺地站在屋子中央,死死盯着随后进来的陈默,充满戒备和审视。
“王大姐,请坐。”陈默指了指椅子,自己先在对面的椅子坐下,顺手把小王刚抱来的一摞厚厚的档案卷宗放在桌子一角。
王秀英没动,从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坐?我儿子骨头都烂了二十年了!你们这些官老爷坐得安稳?”
“少假惺惺!你们都是一个鼻孔出气,变着法儿糊弄我们老百姓!”
她语速极快,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陈默脸上。
陈默没有避开,也没有动怒。
他拿起桌上一个同样陈旧的暖水瓶,拔掉木塞,往一个还算干净的搪瓷杯里倒了半杯热水,轻轻推到桌子对面王秀英站着的位置前方。
“王大姐,我叫陈默,是新来的副书记。”
“我刚来白云乡不久,对您儿子的事,确实不了解。您先喝口水,缓口气。今天,您既然来了,就把您知道的,您经历的,您要的,都告诉我。”
“我不保证立刻能解决,但我保证,我会听,会看,会去查。”
他指了指桌上那堆厚厚的卷宗:“这些,是乡里能找到的关于当年农机厂的旧档案。我会看。但档案是死的,人是活的。您儿子的事,您是最清楚的人。”
王秀英盯着那杯冒着热气的白水,又看看桌上那堆积满灰尘的卷宗,再看看眼前这个过分平静的副书记。
那燃烧的火焰,似乎凝滞了一下。
这些年,她习惯了咆哮、哭喊,习惯了被推搡、被敷衍,习惯了被像瘟疫一样躲避。
这种带着一丝书卷气的“请讲”,让她积蓄了二十年的愤懑,一时间竟找不到爆发的出口。
她像一只被拔掉了引信的炮仗,空有火药,却哑了火。
她依旧没坐,胸膛剧烈起伏着,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那积蓄了太久的苦水,带着浓重的哭腔,决堤而出:
“我儿子…李卫东,多好的孩子啊…”
“那年才二十二,刚定下亲事,在农机厂翻砂车间…多卖力的一个孩子啊,就为了多挣几个钱…好成家。”
“那天,那天机器坏了…”
她的眼神开始变得空洞,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那个血腥的下午。
“轰隆一声,整个车间都在抖,黑烟,铁块子乱飞,我儿子,我儿子就在那机器旁边…被,被…”
她猛地闭上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我儿子被抬出来的时候…都不成人形了,血…全是血啊。”
“厂里,厂里就说,是违规操作,是他自己的责任…赔了,赔了三千块!三千块!一条人命啊!三千块就打发了!”
“黑心烂肺的厂长…叫张,张宏远,就是他!他克扣安全费,机器老旧得掉牙了也不换,出事了就赖我儿子!”
“后来厂子倒了…他拍拍屁股调到县里去了,当官发财去了!留我们孤儿寡母,三千块,够干什么啊!”
“我男人…本来就病歪歪的,受不住这打击,没两年也,也走了,就剩我一个孤老婆子…”
“告!我告了十几年!县里,市里,省里…腿都跑断了!材料写了无数!有什么用?”
“官官相护!不是推诿就是拖,要么就说证据不足,要么就说厂子没了,人找不到了!”
“都是屁话!就是欺负我们没权没势,欺负我们穷,欺负我们命贱!”
陈默没有打断她。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桌上那堆卷宗最上面一本的封面。
粗糙的牛皮纸,冰冷而沉重。
封面上模糊的钢笔字迹写着:“绿水县白云乡农机修造厂(1995-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