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英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长时间的哭喊和激动,耗尽了她本就虚弱的体力。她扶着桌沿,身体微微摇晃,像风中残烛。
陈默沉默了片刻,等她的喘息稍微平复。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写下几个字:李卫东,白云乡农机厂翻砂车间,事故死亡,赔偿纠纷,厂长张宏远。
然后,他抬起头。
“王大姐,您儿子,叫李卫东。二十二岁,在农机厂翻砂车间出的事。时间是…大概哪一年?您还记得具体日期吗?当时的厂长,是叫张宏远,对吗?”
王秀英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愕。
二十年了,她咆哮过无数次,对着无数个窗口、无数张面孔,喊出儿子的名字和冤屈。
但那些面孔,要么是冷漠地记录,要么是不耐烦地打断,要么是公式化地承诺。很少有人如此清晰准确地复述出她儿子的名字和事故的关键信息,仿佛在确认一件值得郑重对待的事情。
她嘴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褪去了那种疯狂的敌意,涌上一种近乎茫然的无措。
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个带着浓重鼻音的“嗯”。
“好,李卫东。”陈默在纸上这个名字下面划了一道线,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您放心,您说的这些,我都记下了。这些档案,我会仔细看。您儿子的事,我会去了解。”
“我不能保证结果一定如您所愿,但我向您保证,我会尽力去查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该负责任的,一个也跑不了。该还您公道的,只要有一线可能,我陈默,绝不推脱。”
他没有说那些空洞的“节哀顺变”,也没有许诺“一定解决”。他只是给出了一个极其有限却无比具体的承诺:
去查。
并且,叫出了她儿子的名字李卫东。
王秀英呆呆地看着陈默,看着纸上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没再哭喊,没再咒骂,只是默默地弯腰,捡起了地上那个摔瘪的搪瓷缸子,用袖子使劲擦了擦上面的泥水印子,然后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和念想。
她转过身,没再看陈默,也没说一句话,佝偻着背,脚步有些蹒跚地,一步一步挪出了这间昏暗的接待室。
走廊里,老文书老吴拿着份文件走过,看到王秀英出来的身影,下意识地往墙边缩了缩,嘴里低声嘟囔了一句:“唉,又来了…比钟还准…”
陈默独自坐在接待室里。
桌上那杯给王秀英倒的水,早已凉透,没有一丝热气。
他翻开那本最顶上的农机厂卷宗,泛黄的纸页,散发出浓重的霉味,纸张脆得仿佛一碰即碎。
他小心翼翼地翻动着,厂务会议记录、生产报表、设备清单、人员名册…
一行行模糊的钢笔字迹,记录着一个早已消亡的集体企业的日常。
他快速浏览着,寻找着与事故相关的只言片语。翻到一页“1999年度安全事故通报及处理决定”时,他停了下来。
通报很简短,措辞冰冷公式化。
“翻砂车间临时工李卫东,因违反操作规程,擅自进入危险区域,导致严重机械伤害事故,经抢救无效死亡。事故性质为责任事故。”
“经厂务会研究决定:扣除李卫东当月全部工资及奖金;对负有管理责任的车间主任刘某某,予以全厂通报批评,扣发当月奖金。”
落款处,盖着一个模糊的红章:白云乡农机修造厂。
厂长签字栏,是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张宏远。
通报下面,附着一张薄薄的纸,是“一次性赔偿协议”。赔偿金额:人民币叁仟元整。乙方(家属)签字处,是一个歪歪扭扭的名字:王秀英。后面按着一个鲜红的指印,那红色,历经二十年光阴,依旧刺眼。
陈默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
他拿起笔,在笔记本上新翻开的一页上,重重地写下:
“王秀英:子亡夫丧,廿载沉冤。赔偿三千,协议存疑。厂长张宏远。”
笔尖停顿了一下,他又在旁边添了几个字:“人心如冻土,非一日之寒。此结之深,甚于张李。”
写完,他合上笔记本,目光投向窗外。后院角落里,王秀英瘦小的身影正缓慢地穿过堆放的杂物,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瘪了的搪瓷缸子。
桌上的电话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打破了房间里的沉寂。
陈默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
“喂?默,是我。”是林薇的声音,“你那边…刚才小王打电话给我,支支吾吾的,说有个老上访户闹得很凶?你…没事吧?”
“嗯,没事。是个…心结很深的老人家。放心,我能处理。”
乡政府小食堂油腻的饭菜味儿还没散尽,陈默就一头扎进了后院那间低矮的平房——白云乡综合档案室。
这不像一个存放历史的地方,更像一座被时间遗忘的,杂乱无章的坟墓。
“陈…陈书记?”一个佝偻着背,戴着老花镜的干瘦老头,从角落里一张堆满杂物的破旧桌子后探出身来。
他是老吴,乡里的档案员兼仓库保管员,一个仿佛从档案柜里生长出来的人。
“吴伯,我来查点旧东西。白云乡农机修造厂,1999年前后的档案,特别是涉及工伤事故处理的。”
“农机厂?”老吴浑浊的眼睛在镜片后费力地眨了眨,似乎在记忆的尘埃里费力翻找,“哦。那个厂子,早没了…骨头渣子都烂透了…”
他嘟囔着,慢腾腾地站起身,走向最里面一排几乎被阴影完全吞没的柜子。
钥匙插进锁孔,发出艰涩的摩擦声。老吴费力地拧动着,柜门“哐啷”一声弹开,一股浓烈的陈腐气味汹涌而出。
“喏,就这些了。”老吴指着柜子里胡乱塞满的几个深蓝色硬壳卷宗盒,又指了指柜子下方散乱堆在地上,用麻绳捆扎的几摞发黄的纸张。
“厂子散的时候,东西都往这儿一丢,这么多年,也没人动过…灰大得很,陈书记你小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