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道了声谢,走到柜前。
灰尘像一层厚厚的绒毯覆盖在卷宗盒上,手指一碰,便腾起一片呛人的烟尘。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抽出标注着“1997-2003”字样的卷宗盒。
打开盒盖,里面塞满了各种规格不一的纸张:发黄变脆的会议记录本、油墨洇染的生产报表、字迹潦草的工人工资单、纸张粘连在一起的设备检修单……
它们毫无秩序地挤压在一起,仿佛一场无声的混乱被强行封存。没有目录,没有索引,只有一片纸张的废墟。
他搬过角落里一张布满灰尘的方凳,就在档案柜旁坐下,将卷宗盒放在膝上,全神贯注,目光在那些模糊褪色的字迹间艰难地移动。
“1999年3季度安全生产会议纪要…未提及…”
“1999年10月设备检修计划…翻砂车间离心铸造机…状态:待大修…”
“1999年11月工人工资发放表…李卫东…翻砂车间…实发工资:178.6元(含加班费)…”
“1999年12月厂务会议记录:讨论春节福利发放…未提及…”
没有事故通报,没有处理决定,仿佛那个血腥的下午从未存在过。
汗水顺着陈默的鬓角滑落,混合着脸上的灰尘,留下一道道黏腻的痕迹。
膝盖上的卷宗盒压得腿发麻,他直起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目光扫过柜子下方那堆用麻绳捆扎的散乱文件,一丝直觉驱使着他。
他放下卷宗盒,蹲下身,解开其中一捆麻绳。
绳子早已朽烂,稍一用力就断开了。文件哗啦散开,扬起更大的灰尘。
他拨开几份无关的财务报表,一张边缘卷曲的纸片滑落出来。
纸张质地粗劣,像是从某个廉价笔记本上撕下来的。
抬头没有正式的红头文件格式,只有一行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的标题:
“关于翻砂车间李卫东同志工伤事故的紧急处理意见(草稿)”
陈默的心猛地一跳,屏住呼吸,借着昏黄的光线,逐字辨认着那些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字迹:
“12月17日下午三时许,翻砂车间离心铸造机在运行过程中突发主轴断裂,高速飞出的金属部件击中正在附近作业的临时工李卫东(男,22岁)…伤势极其严重…送乡卫生院途中死亡…”
“经初步了解,该设备长期超负荷运转,主轴疲劳隐患已存在多时,本应停机大修…车间主任刘大勇安全意识淡薄,强令工人带病作业…厂长张宏远同志对安全生产投入严重不足负有领导责任…”
草稿。
这只是一份未经定稿,未曾正式发出的草稿!措辞尖锐,直指核心责任——设备隐患、管理失职、领导责任。
与那份冰冷的正式通报截然不同!
陈默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纸页在他手中发出危险的脆响。他飞快地在散乱的文件堆里继续翻找,像一头嗅到了血腥味的猎豹。
油印的、复写的、手写的…各种纸张被粗暴地翻动着。
终于,在另一堆文件的底部,他找到了那份“正式”的《关于翻砂车间李卫东同志工伤事故的通报及处理决定》。
白纸黑字,油墨清晰,盖着“白云乡农机修造厂”的鲜红公章。
内容却与那份草稿天差地别:
“经详细调查,事故原因为李卫东同志严重违反操作规程,在设备运行期间擅自进入危险警戒区域,属个人责任事故?”
“厂部研究决定:扣除李卫东当月全部工资及奖金(因其身亡,由其家属承担)…对负有管理责任的车间主任刘大勇同志,予以全厂通报批评,扣发当月奖金…望全厂职工吸取教训,严守规程…”
厂长签字栏,是那个熟悉又刺眼的龙飞凤舞的签名:张宏远。
两份文件,如同两个平行世界,讲述着同一个死亡故事的两个截然不同的版本。一份指向冰冷的机器和渎职的管理者,一份则将全部重量压在一个已经无法辩驳的年轻死者身上。
程序瑕疵?
这简直是明目张胆的篡改!
颠倒黑白!
陈默强压下翻腾的情绪,继续在文件堆里搜寻。他需要更多,需要能钉死这些谎言的东西。
赔偿协议,赔偿协议在哪里?
他又翻开了那个沉重的卷宗盒,这一次,目标更明确。
终于在盒底,几份财务报表下面,压着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袋口用细线缠着。他解开细线,抽出一份相对“正式”的文件:《关于李卫东工伤死亡一次性赔偿协议书》。
甲方:白云乡农机修造厂(盖章)
乙方:李卫东之母王秀英(签字并按指印)
赔偿金额:人民币叁仟元整(3000元)。
支付方式:现金一次付清。
协议日期:1999年12月25日。
下面附着两张收据复印件。一张是金额3000元,收款人王秀英,盖有农机厂财务章。
另一张却引起了陈默的注意:金额2000元,收款单位是“绿水县顺安殡仪服务部”,盖着该服务部的印章,用途注明“遗体整容、火化、骨灰盒等费用”,付款单位赫然也是白云乡农机修造厂!
陈默的目光在这两张收据之间反复移动,眉头越锁越紧。
协议明确赔偿3000元给家属。那么这2000元殡葬费,是额外支出?还是…这所谓的3000元赔偿,本身就包含了这2000元?
协议条款语焉不详,只说“一次性赔偿”,并未列明是否包含殡葬费。如果厂里付了殡葬费,那给王秀英的3000元,是否就是净赔偿?
但即便如此,一条人命,5000元(3000+2000)?在1999年,也低得令人发指!更不用说那份草稿里提到的设备隐患和管理责任被完全掩盖了!
而且,为何殡葬费要由厂方直接支付给殡仪馆?而不是交给家属处理?
这不合常理。
顺安殡仪服务部?
这个名字,隐隐透着一丝熟悉感。
陈默努力回忆着,似乎在县里某个文件上瞥见过?
疑点重重。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份关键的草稿、两份通报、赔偿协议和两张收据单独抽出,用带来的笔记本夹好。
其他的文件,尽量按原样放回。
做完这一切,他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后背的衬衫已被汗水浸透,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
“找到了?”老吴不知何时醒了,吓了陈默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