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找到一些。”
“吴伯,当年农机厂散伙的时候,财务上…有没有什么说法?比如…账目清不清楚?”
老吴推了推老花镜,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撇了撇嘴:
“账?那烂摊子,厂子都黄了,机器设备当废铁卖的,欠一屁股债,工人工资都发不全…谁还管什么账清不清楚?”
“陈书记啊,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人都死了那么多年,厂子也没了…”
“翻它做啥子哟…费劲,还…还容易惹一身灰。”
“惹一身灰”,老吴说得意味深长。
陈默没接话,只是点了点头,抱着笔记本和那几份珍贵的“罪证”,走出了这座令人窒息的尘埃坟墓。
回到办公室,锁好门。
窗外天色已近黄昏,暮色开始四合。
他没有开灯,就着窗外残余的天光,拿起笔,在之前记录王秀英情况的那一页下面,用力地写下几行字:
“证据锁定:
1.事故草稿(直指设备隐患、管理责任、张宏远领导责任);
2.正式通报(篡改,归咎死者);
3.赔偿协议(3000元,疑点);
4.殡葬费收据(2000元,顺安殡仪服务部,厂方支付,用途不明)。
程序严重瑕疵,责任认定存疑,赔偿显失公平。
张宏远签名贯穿始终。
关键证人:前车间主任刘大勇?前财务人员?”
写完,他放下笔,指尖在“顺安殡仪服务部”几个字上重重划过。
这个名字,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他刚刚理清的思绪里。一个二十年前就存在的殡葬服务部…为何如此熟悉?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酸涩的眼睛。
黑暗中,王秀英抱着瘪搪瓷缸,佝偻离去的背影,与档案室里那份草稿上力透纸背的控诉,两份冰冷推责的通报,还有那两张刺目的收据,交替浮现。
尘埃已然落定,但真相被重重掩埋。
要解开这二十年的死结,仅仅找到这些纸片,还远远不够。他需要撬开活人的嘴,需要找到当年那些沉默的,或者被迫沉默的见证者。
刘大勇,这个名字,在厂务会议记录和那份草稿里都出现过。
他是关键的一环。
他还活着吗?
还在白云乡吗?
乡党委会议室。
陈默坐在靠门边的位置,面前摊开的笔记本上,是他昨晚反复斟酌写下的汇报提纲。
薄薄的几页纸,此刻却重逾千斤。
“陈默同志,”乡党委书记孙国富清了清嗓子,打破了几乎凝固的沉默。
“王秀英这个事,情况大家都基本了解了。老上访户,历史遗留问题,牵扯到早就不存在的农机厂,还有…咳,现在在县里任职的老领导张宏远同志。”
“你说你找到了些材料,也谈谈你的想法吧。这件事,确实不能再拖下去了,影响太坏。”
陈默深吸一口气,翻开笔记本,目光落在自己整理出的那几行关键证据上,定了定神。
“孙书记,各位领导,关于王秀英同志儿子李卫东1999年在乡农机厂工亡一事,经过查阅原始档案,我认为,当年的处理存在重大瑕疵,赔偿显失公平,责任认定也存在明显偏颇。”
他简要复述了档案中发现的致命矛盾:
一是那份直指设备隐患和管理责任的原始事故草稿,与最终将责任完全推给死者个人的正式通报之间的巨大鸿沟;
二是那语焉不详、金额低得离谱的赔偿协议;
三是那张由厂方直接支付给“顺安殡仪服务部”的蹊跷的2000元殡葬费收据。
“这些文件上的签名,都指向当时的厂长张宏远同志。”
陈默没有回避这个名字,会议室里响起几声压抑的咳嗽,夹杂着座椅挪动的轻响。
“程序上的严重问题,直接导致了王秀英同志二十年来申诉无门,最终演变成今天这样激烈的缠访闹访。”
“这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赔偿问题,更涉及到政府公信力,涉及到对逝者及其家属的基本尊重。”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在座众人的反应,将笔记本翻到下一页,那是他思考了无数遍的解决方案核心,提高了些许音量。
“所以,“我的建议是,乡党委政府应当本着尊重事实、面对历史、化解矛盾、关怀民生的原则,主动纠正过去的错误,给王秀英同志一个迟来的、尽可能的公道。”
“第一,重新核算补偿标准。”
“基于当年处理的不公和显失公平的赔偿金额,即便加上那笔用途不明的殡葬费,总额也极低,建议参照国家相关法律法规的演变和当前生活水平,结合本地实际,给予王秀英同志一笔人道主义补助。”
“这笔钱,不是赔偿,而是政府基于道义和责任的补偿。具体数额,可以由民政、财政和司法所共同测算,报党委会审定。”
“资金来源,恳请考虑从乡级预备金或向上级争取专项困难帮扶资金中解决。”
他特意强调了“人道主义补助”和资金来源,试图减轻最敏感的财政压力。
“第二,代表政府正式道歉。”
这一条说出时,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又凝滞了几分。
陈默清晰地看到,众人嘴角那抹几乎要藏不住的冷笑,脸上写满了荒谬。
“当年处理此事的是白云乡农机厂,其主管部门是当时的乡政府。”
“作为现任白云乡党委政府,我们应当正视历史遗留问题中的政府责任缺失,由主要领导或分管领导出面,代表组织,向王秀英同志正式道歉,承认当年的处理不当给她造成的巨大痛苦。”
“道歉,是解开她心结的关键一步。”
“第三,解决其实际生活困难。”
“王秀英同志年迈体弱,孤苦无依,生活极其困难。建议民政部门立即介入,按规定将其纳入低保范围,保障其基本生活。”
“同时,协调卫生院或村医,为其建立健康档案,解决基本医疗问题。”
“生活上,责成所在村委,安排邻里或志愿者给予必要的生活照料和精神关怀。让她感受到组织的关心,而不仅仅是冷冰冰的钱。”
三条建议说完,陈默合上了笔记本。
“啪嗒。”吴大勇终于按捺不住,把手里的半截烟狠狠摁灭在烟灰缸里,力道之大,让陶瓷缸子发出一声脆响。
“陈副书记,年轻气盛,有想法,有干劲,这很好!”
“但是!你这个方案,恕我直言,理想主义,脱离实际,甚至…有些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