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勇身体微微前倾，语速加快：
“第一，钱从哪里来？”
“人道主义补助？说得轻巧！乡里什么家底你不知道，预备金是留着救急的！向上级要钱，理由是什么？”
“为一个二十年前厂子的事擦屁股，你觉得县领导会怎么看我们白云乡，会不会觉得我们班子无能，连这点陈年旧账都摆不平？”
“第二，道歉？代表政府道歉？”
“陈默同志，你有没有搞错？政府是能随便道歉的吗？这个口子一开，以后是不是随便哪个老上访户翻点旧账，我们都要道歉？政府的威信还要不要？”
“更何况，当年处理这事的是张宏远同志，他现在是县纪委副书记。”
“我们代表政府去道歉，是不是等于在打他的脸，打县领导的脸？这个政治影响，你考虑过吗？这简直是引火烧身！”
王学明也适时地开口，声音慢悠悠，却像钝刀子割肉。
“是啊，陈书记。老上访户的心结，说白了就是钱。多给点钱，安抚住，签个息诉罢访承诺书，让她别再闹，影响稳定，这才是关键。”
“道歉？这…这有点过了吧？显得我们理亏似的。再说，张书记那边…”
孙国富没有立刻表态，紧锁的眉头，手指不断敲击桌面，他显然更倾向于吴大勇和王学明的“现实”考量。
“吴乡长，王主席，我理解大家的顾虑。钱，确实是个现实问题，我们会努力寻找最稳妥的解决渠道，尽量不给乡财政造成过大负担。”
至于道歉，我们道歉的对象，是王秀英同志。”
“我们承认的是当年在处理李卫东工亡事故时，在程序和实体上存在的错误和失当，导致一位母亲承受了二十年不公的痛苦。”
“这并非否定历史，更不是针对任何个人，而是政府对其自身行为应有的担当和纠错勇气，这恰恰是维护政府公信力的最有效方式！”
“如果连面对自身错误的勇气都没有，何谈威信？”
陈默拿起那份从档案里复印出来的关键草稿和正式通报，轻轻放在桌子中央。
“这两份文件，白纸黑字，铁证如山。程序严重瑕疵，责任认定颠倒，赔偿显失公平。”
“这不是王秀英个人的臆想，这是被尘封了二十年的事实！”
“如果我们今天继续选择视而不见，或者仅仅用钱去‘封口’，那和当年掩盖错误有什么区别？”
“我们失去的，将是群众对政府最根本的信任！”
“至于张宏远同志…我相信，任何一位正直的领导，都希望看到历史的错误得到纠正，而不是被继续掩盖。”
“我们解决问题，是对历史负责，也是对现实负责。如果因为顾虑某个人的‘面子’而放弃原则和公正，那才是真正的政治风险！”
一番话，掷地有声。
会议室里再次陷入沉寂，但气氛已然不同。
吴大勇脸色铁青，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再出声，只是狠狠地又点起一支烟。
王学明眼神闪烁，避开了陈默的目光。
其他几位班子成员，也面露思索。
孙国富停止了敲击桌面的动作，拿起陈默放在桌上的复印件，眯着眼，仔细地、反复地看着那两份截然不同的文件，仿佛要从中看出某种决定命运的密码。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
终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陈默同志…说得有道理。”他拿起笔，在面前的笔记本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历史遗留问题，回避不了，也捂不住。捂，只会让矛盾发酵，让问题更严重，让老百姓对咱们彻底寒心！”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吴大勇和王学明身上：“大勇同志担心的财政和政治风险，也是客观存在的，我们不能蛮干。”
“这样，陈默同志，你的方案，原则上，党委同意！但是，具体操作上，要稳妥，要细致。”
“第一，补偿标准，由你牵头，会同财政所长老李、司法所长老吴，成立专班负责此事。”
“参照相关法规和本地生活水平，尽快拿出一个科学合理，也能说得过去的方案，既要体现关怀，也不能开口子太大，报党委会最后审定。”
“资金来源…先从预备金里挤一点，缺口部分，我去县里想办法哭穷！”
“第二，道歉…由我出面。代表党委政府，向王秀英同志承认当年处理的错误，表达歉意。这事，必须做！”
“但要讲究方式方法，就在她家里，范围要小。宣传部注意引导，别让外界过度解读。”
“第三，解决实际困难，民政口立刻落实！低保、医疗、生活照料，按政策能办的全办，不能办的想办法帮！要让她实实在在感受到组织的关心。”
“最后，关于档案里发现的问题，仅限于本次解决王秀英同志信访事项使用。对外，不扩散，不讨论！尤其是涉及到…其他同志的内容，要严格保密，这是纪律！”
吴大勇阴沉着脸，最终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同意。”
王学明也点了点头。
“同意！”
“同意孙书记的意见！”
几位委员纷纷表态。
散会后，陈默最后一个走出会议室。
窗外，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吞噬了远处的山峦和田野。
乡政府大院的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微弱，却固执地亮着。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方案的落地，远比在纸面上描绘它，要艰难百倍。
王秀英的反应，张宏远可能的反弹，具体执行中可能出现的种种变数…都像这深沉的夜色一样，笼罩在前方。
他深吸一口带着寒意的夜风，挺直了有些僵硬的脊背。
路灯的光，将他孤独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空旷的走廊墙壁上，像一道沉默的刻痕。
他摸出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一条未读短信静静地躺在那里。
是林薇发来的，只有简单的一句话：
“党委会开完了？别太累。记得吃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