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英那间低矮的土坯房,像一块被遗忘在村子边缘的旧砖,沉默地蜷缩在几棵叶子落尽的老槐树下。
陈默跟在乡党委书记孙国富身后,踏进了这方狭小而昏暗的天地。
屋子里光线极其昏暗,只有一扇糊着旧报纸的小窗透进些微天光,勉强勾勒出屋内简陋的轮廓:
一张坑洼不平的旧木桌,两把摇摇晃晃的竹椅,角落里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老式樟木箱子,靠墙一张挂着破旧蚊帐的木板床。
王秀英就坐在床沿上,背对着门口,佝偻着,像一块风干的石头。
她似乎早听到了动静,但并没有回头。
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个摔瘪了的旧搪瓷缸子,印着“先进生产工作者”的字样,在昏暗中模糊不清。
她瘦小的身躯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冷,而是某种深植骨髓的紧张和戒备。
“王大姐…”村支书老李小心翼翼地开口,“孙书记…还有陈书记,来看您了。”
王秀英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没有转身,只是抱着缸子的手收得更紧,房间里只剩下她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孙国富看着那个倔强而孤绝的背影,喉头滚动了一下。
这位在基层摸爬滚打多年的书记,脸上惯常的世故和疲惫,此刻被一种近乎羞愧的东西取代了。
他向前走了两步,脚步踩在坑洼不平的泥土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没有绕到王秀英面前,只是停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王秀英同志,我是白云乡党委书记孙国富。”
王秀英的肩膀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依旧没有回头。
“今天,我代表白云乡党委、乡政府,专门来向您,承认错误,表达歉意。”
“我们查阅了当年的档案,确认了在您儿子李卫东同志工亡事故的处理上,存在严重的程序瑕疵和责任认定错误!”
“赔偿金额显失公平,没有体现对生命的尊重,没有给您一个应有的公道!让您承受了二十年的不公、痛苦和冤屈!”
孙国富的声音微微有些发颤:
“作为李卫东同志工作单位的上级主管部门,当年的乡政府,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
“对此,我代表现在的白云乡党委政府,向您,李卫东同志的母亲,表示最沉痛、最深刻的歉意!”
“王大姐,对不起!是我们政府的工作没做好,让您受苦了!”
最后那三个字“对不起”,像三记重锤,狠狠砸在王秀英那早已麻木的心上。
她猛地转过身来!
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此刻不再是燃烧着仇恨火焰的扭曲,而是一种彻底的空洞和茫然。
她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白上布满血丝,瞳孔却失去了焦点,只是直勾勾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无法理解刚才灌入耳朵的话语。
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怀里那个瘪了的搪瓷缸子,“哐当”一声掉落在泥地上,滚了几圈,停在孙国富的脚边。
二十年!
整整二十年!
她像一头受伤的母狼,在旷野里孤独地咆哮、撕咬、冲撞,用尽全身力气去撞那堵冰冷坚硬的墙。
她习惯了唾骂、推搡、敷衍、白眼,习惯了被当作疯子、瘟神、麻烦制造者。
她早已不再奢望“公道”,那两个字在她心里早已被仇恨的火焰烧成了灰烬。
她只剩下执念,一个支撑她活下去、让她不至于彻底垮掉的执念——讨个说法,要个道歉!
当这迟到二十年的“说法”和“道歉”,真的如此清晰地,郑重其事地,由一个乡里最大的“官”亲口说出来时,王秀英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那堵撞了二十年,撞得她头破血流的墙,似乎在这一瞬间,轰然倒塌了。
巨大的冲击让她失去了所有的反应能力,只剩下一种无处着力的虚脱。
泪水,无声地、汹涌地,决堤而出。
不是嚎啕大哭,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只是大颗大颗浑浊的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从她空洞失神的眼睛里滚落,顺着脸上深刻的沟壑,迅速流淌,滴落在她打着补丁的旧衣襟上。
她佝偻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屋子里,静得可怕。
孙国富看着王秀英无声崩溃的模样,眼眶也有些发红。
他弯下腰,捡起地上那个摔瘪的搪瓷缸子,用袖子仔细擦了擦上面的灰尘,然后双手捧着,郑重地递还到王秀英颤抖的手边。
“王大姐,过去的错误,我们认。迟来的公道,我们给。”
他朝身后的王学明示意了一下。
王学明赶紧上前一步,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打印好的文件,还有一个小布包。
他打开布包,里面是几沓用银行封条扎好的崭新的百元钞票。
“王大姐,这是乡党委政府研究决定,给予您的人道主义生活困难补助金,一共三万五千元。您点点?”
王秀英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聚焦,她茫然地看着那摞崭新的钞票,又看看王学明手中的文件,上面印着“息诉罢访承诺书”几个大字。
她的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破旧的风箱。
“另外,您从下个月起,就正式纳入咱们乡里的低保了,钱会按月打到您卡上。”
钱友明赶紧补充。
“看病这块,卫生院那边也联系好了,给您建档,医药费能报的都给报。”
“生活上,村里老李支书会安排人,隔三差五来看看您,帮着买买米面油,收拾收拾屋子…”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试图用这些具体的关怀,填补老人巨大的情感空洞。
王秀英依旧没有说话,只是颤抖着手,没有去接钱,而是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一把抓住了钱友明手中的那份《息诉罢访承诺书》。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几行字,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辨认那些她可能并不完全认识的方块字所代表的意义。
二十年颠沛流离,耗尽血泪的上访路,似乎就要终结在这薄薄的一纸承诺上。
她抬起头,浑浊的泪眼越过王学明,越过孙国富,直直地看向站在门口阴影里的陈默。
那个把她“请”进接待室,叫出她儿子名字,从纸堆里挖出真相的年轻副书记。
陈默迎着她的目光,轻轻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