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坐在前排指定位置，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这种被置于放大镜下，任由众人评说的感觉，比处理张李械斗时站在冲突双方中间，更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那压力不是刀光剑影，而是无数道带着各种心思的目光织成的大网。
测评结束，是分组个别谈话。
谈话地点安排在几个不同的办公室。
杨建副部长亲自坐镇主谈，孙国富书记陪同。
谈话对象从班子成员开始，然后是中层干部、普通职工代表、部分村支书。
陈默作为被考察对象，按规定回避。
他回到自己那间狭小的办公室，关上门，试图静下心来看文件，但心思却像窗外的寒风，飘忽不定。
他能想象隔壁房间正在发生什么。
每一句关于他的评价，无论褒贬，都将被记录在案，成为决定他下一步去向的重要砝码。
孙书记会怎么说，赵乡长会怎么说，钱主席呢？
还有那些他接触过、帮助过、或者无意中触动过某些人利益的村干部？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爬行。
直到下午三点多，办公室的门才被敲响。
小王探进头：“陈书记，杨部长和孙书记请您过去一趟。”
该来的，总会来。
陈默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推门走向孙书记的办公室。
推开门，杨建副部长和孙国富书记正坐在沙发上低声交谈，气氛显得比较轻松。
见他进来，两人停止了交谈。
“陈默同志，坐。”杨建副部长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
“考察谈话基本结束了。我和孙书记，代表考察组，跟你本人也谈谈，算是例行程序，也听听你自己的想法。”
陈默依言坐下，腰背挺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目光坦然地迎向两位领导。
“陈默同志来白云乡时间不算长，但工作很扎实，成绩有目共睹啊。”
杨建副部长开门见山，语气温和却带着组织部门特有的分量。
“特别是妥善处理张李两姓长期争水的老大难问题，还有…最近成功化解王秀英同志持续多年的上访积案。”
“这两件事，影响很大，也很见功夫，体现了你处理复杂矛盾的能力和为民服务的担当精神。”
“县委主要领导，包括周正副书记，对你都是很关注的。”
陈默心中微动。
周书记？
是老领导在关注，还是…杨副部长在暗示什么？
“孙书记，你是陈默同志的班长，对他的情况最了解。你谈谈？”
孙国富书记清了清嗓子。
“杨部长，陈默同志确实非常优秀！年轻，有文化，有思想，工作有热情，有闯劲，而且原则性很强！”
他掰着手指，语气诚恳地数着陈默的优点。
“张李争水那事，要不是他沉得下去，摸得透，方法对路，加上县水利局的大力支持，不可能这么快就平息下来，还争取到了改造项目。”
“王秀英那个老信访，更是块硬骨头，多少任领导都绕着走。”
“陈默同志敢于碰硬，深入调查，尊重历史，又讲究方法，最终妥善解决，消除了一个重大不稳定因素，也维护了党委政府的形象！”
“这一点，班子内部高度认可！”
“嗯，”杨建副部长点点头，在本子上记录着，又看向孙国富。
“那…孙书记觉得，陈默同志在哪些方面，还需要进一步加强锻炼或者提升呢？人无完人嘛，组织考察，也是为了干部更好地成长。”
孙国富沉吟片刻，像是在斟酌词句，缓缓开口。
“这个嘛…陈默同志各方面都很突出。如果非要说点不足…或者说需要适应的地方…”
他顿了顿，“可能就是…在处理一些具体问题时，有时候…嗯…原则性太强，灵活性稍微欠缺那么一点点？或者说，不太懂变通？”
“咱们基层工作，情况复杂，有时候需要一点…圆融的智慧，平衡的艺术。”
“当然，这不是缺点！这是年轻干部成长过程中很正常的现象，需要时间和实践的磨练。”
“孙书记说得非常中肯。”杨建副部长点点头，在本子上又记了几笔，然后转向陈默。
“陈默同志，你个人对未来工作，有什么想法和考虑吗？组织上想听听你本人的意愿。”
迎着两位领导的目光，陈默心念电转。
“感谢组织的培养和信任，也感谢杨部长、孙书记的关心和指导。”
“在白云乡这段时间，我深感基层工作的复杂和不易，也学到了很多。我个人服从组织安排，无论在什么岗位，都会尽全力做好本职工作，服务群众。”
“如果说想法…我个人觉得自己基层经验还很不足，处理复杂局面、协调各方关系的能力还需要在副书记这个岗位上继续磨练、提升。”
“希望能有更多时间，在孙书记和各位班子成员的带领下，为白云乡的发展多做一些打基础、利长远的具体工作。”
他没有表现出对更高职位的渴望，甚至委婉地表达了，自己更愿意留在当前岗位“继续锻炼”的想法。
这个回答，既表明了态度，也巧妙地回应了孙国富关于“需要磨练”的评价，更将自己定位在一个“学习者”和“执行者”的位置上。
杨建副部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陈默同志的想法，我们了解了。组织上会综合考虑各方面情况。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谈话结束。
陈默走出孙书记的办公室，走廊里冰冷的空气让他精神一振。
他知道，关于他的考察材料上，“善于化解复杂矛盾，有担当，原则性强”后面，必然会跟着一行小字：“需注意工作方式方法，增强灵活性”。
这评价，像一枚硬币的两面。
一面是闪亮的橄榄枝，一面是隐晦的警示牌。
它被封装进组织部的档案袋，即将送往那个更高更远也更复杂的权力场——绿水县委大院。
等待他的，将是风平浪静，还是暗流汹涌的宦海浮沉？
他走回自己办公室，关上门。
窗外，酝酿了一天的雪，终于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桌上手机屏幕亮起，是林薇发来的信息：
“考察组走了？一切顺利？家里炖了汤，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