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断断续续下了几天,终于在傍晚时分彻底停了。
陈默锁上办公室的门,裹紧半旧的棉大衣,踏着吱嘎作响的冻雪,走向乡政府大门外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
树下,一个穿着米白色羽绒服,围着红色围巾的身影,正不住地跺着脚。
“等久了吧?”陈默快步走过去。
“还好。”
林薇抬起头,冻得有些发红的脸上绽开笑容,伸手很自然地帮他掸掉肩头蹭上的墙灰。
“刚下课,想着你这边也该忙完了,就顺路过来。”
“考察组走了?”
“嗯,下午走的。”陈默点点头,感觉到林薇挽着自己的手微微收紧了些。
“谈得…怎么样?”
陈默沉默了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复述了杨建副部长和孙国富书记谈话的主要内容。
林薇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直到他说完,两人又默默走了一段,她才轻轻叹了口气。
“默,你觉不觉得…这风头,有点太劲了?”
“张李争水,王秀英的事,你做得对,做得漂亮,这点毋庸置疑。”
“可这两件事,哪一件不是从别人手里硬生生挖出来的‘硬骨头’?哪一件背后,没踩着别人的脚?没碰了别人的‘规矩’?”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陈默。
昏黄的路灯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带着深深的忧虑:“孙书记嘴上夸你,可那句‘不太懂变通’,才是真心话吧?”
“在有些人眼里,你的‘原则性强’,就是‘不懂事’,‘不会来事’,‘挡了路’!”
“现在组织部副部长亲自带队来考察,重点对象!这消息传出去,多少人眼红?多少人等着看你下一步是青云直上,还是…摔得更重?”
“默,我总觉得…这调子的风声,不太对劲。树欲静而风不止。你现在,就是那棵被风顶在浪尖上的树。”
“我知道,”他握住林薇冰凉的手,“所以我才跟杨部长说,想继续在副书记岗位上锻炼。”
“副书记…”林薇重复着这三个字,眉头却蹙得更紧,“默,你想过没有?如果考察的结果…不是让你继续当副书记呢?”
“如果…是让你去当乡长呢?”
乡长!
这两个字像两块冰,猝不及防地砸进陈默的耳朵里,让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林薇的手。
林薇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瞬间的僵硬,她的忧虑更深了:“你想想,‘当官要当副,当副不能当常务’,这话我爸念叨了多少年?”
“为什么?常务副职,上面有书记顶着,下面有具体分管的副职做事,位置相对超脱,压力和责任,比起正职,那是天壤之别!”
“乡长是什么?政府一把手!要抓经济,要管财政,要担税收入库,要搞项目落地,要应付无穷无尽的检查考核!”
“是第一责任人!出了任何问题,板子第一个打在你身上!更别说…”
“更别说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那些动不得的利益链!”
“你想端平一碗水,你想坚持原则,当书记的‘副手’时,你还有余地周旋,有书记在前面挡着。”
“可一旦你坐到那个位子上,成了真正的‘当家人’,所有的矛盾、所有的压力、所有的明枪暗箭,都会直接冲着你来!”
“到时候,你还能像现在这样,去档案室里翻旧账,去给王秀英讨公道吗?你还有那个空间吗?还有那个…‘不懂变通’的余地吗?”
林薇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陈默潜意识里一直回避的、最深的恐惧。
乡长。
那个看似光鲜的位子,意味着责任如山,意味着再无退路,意味着他必须直面那些他本能想要避开的漩涡中心。
他想起孙国富书记在解决王秀英事件时承受的巨大压力,想起吴大勇那毫不掩饰的反对和冷意。
如果坐上那个位子,他将失去“副职”这层缓冲的保护壳,彻底暴露在风口浪尖。
“乡长的位置不好坐,压力和责任太大!默,我,我宁愿你平平稳稳地做个副书记,哪怕升得慢一点。我不想看到你…被架在火上烤。”
陈默沉默了。
他渴望做实事,渴望为民请命,但他骨子里那份对复杂权力倾轧的本能规避,对“副职”定位的安全感依赖,让他对那个位置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抵触。
“我…”他张了张嘴,“我跟杨部长表达得很清楚了,想继续在副书记岗位上锻炼。组织…应该会考虑个人意愿吧?”
“个人意愿?”林薇苦笑了一下,“在组织需要面前,个人意愿…有时候很苍白。尤其是在你‘风头正劲’的时候。默,你要有心理准备。”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只有脚下踩雪的咯吱声和呼啸的风声。
小旅馆那栋两层小楼的轮廓出现在视野里,窗户里透出温暖的橘黄色灯光。
林薇解下围巾和外套,露出里面柔软的米色毛衣。
她走到炉子边,打开饭盒盖子,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鼻而来。
她拿起勺子,轻轻搅动着汤里浮着的金黄鸡块和饱满的香菇,又撒了一小撮翠绿的葱花。
“快坐下,喝点汤暖暖。”
她招呼着陈默,声音温柔了许多,仿佛刚才路上那些沉重的忧虑,都被这炉火和汤的暖意驱散了些许。
陈默依言在炉边的小板凳上坐下,林薇盛了满满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递到他手里。
“趁热喝,炖了好几个小时呢。”
林薇自己也盛了一小碗,挨着他坐下,小口小口地喝着。
一碗汤喝完,身上暖和了许多。
林薇放下碗,目光落在陈默放在床头的那本磨毛了边角的笔记本上。
她走过去,拿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封面。
“还在记?”
“嗯,习惯了。”。
林薇翻开笔记本,没有看具体内容,只是随意地翻动着。
纸张哗哗作响,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记录着他在白云乡的每一个脚印。
她的指尖在“张宏远”三个字上停顿了一下,眉头微微蹙起。
“这个张宏远,他现在是县纪委副书记?王秀英的事…他会不会?”
陈默接过笔记本,“不知道。但档案里的东西,是铁证。孙书记也强调了,仅限于解决王秀英信访使用,不扩散。”
“可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涉及到纪委的领导。默,你千万要小心。官场上,有些人,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陈默合上笔记本,将它放在一边。
“放心吧,我知道轻重。该坚持的,我不会退。但该避的锋芒,我也会避。”
“嗯”,林薇靠在他肩上。
房间里,只剩下炉火燃烧的噼啪声。
他伸出手,轻轻拨开她额前一缕散落的发丝,动作轻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