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的余温,似乎还残留在指尖。
林薇身上淡淡的馨香,也仿佛萦绕在鼻端。
可当陈默独自踏进白雪覆盖的乡政府大院时,一股远比昨夜更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棉衣,扎进了骨头缝里。
那场突如其来的考察,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表面的涟漪看似已平复,但水底的暗涌,却正以更隐秘更汹涌的方式扩散开来。
食堂里的景象,最是直观。
当陈默端着搪瓷碗去打饭,原本聚在一起边吃边大声说笑的几个乡干部,声音会陡然降低几个分贝,目光飘忽地扫过他,又迅速移开,仿佛他是某种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异物。
等他打好饭找个角落坐下,那压低的声音又会死灰复燃,像一群老鼠在角落里窸窣作响,间或夹杂着几声压抑的轻笑。
虽然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些飘过来的眼神,带着刺,带着钩,带着一种“看你还能得意多久”的审度。
吴大勇那标志性的,带着官腔的爽朗笑声,在陈默出现时,似乎也变得更加“洪亮”和“热情”。
“哟,陈书记,这么早!”吴大勇端着碗,笑容满面地踱到陈默桌边。
“考察组走了,咱们陈书记可是给咱白云乡挣了大脸面啊!年轻有为,前途无量!这下一步,怕是高升在望喽?”
他拖长了“高升在望”几个字,尾音上扬,带着一种近乎表演性质的祝贺,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陈默放下筷子,“吴乡长说笑了,都是组织培养,在孙书记领导下做点分内事。”
“分内事?”吴大勇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他顺势在陈默对面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做出推心置腹的姿态。
“陈书记啊,你这就太谦虚了!张李争水,王秀英,哪一件不是硬骨头?啃下来,那就是实打实的政绩!组织眼睛是雪亮的!”
“我敢打包票,你这位置,动一动是板上钉钉!就是不知道,是往上动,还是…”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环顾了一下食堂,“平调?或者,去个更重要的岗位挑挑担子?比如,某些个位置空出来很久的…政府正职?”
“政府正职”四个字,像一颗淬了冰的子弹,精准地射向陈默的耳膜。
他的心猛地一沉,面上依旧不动声色:“组织自有安排,我服从分配。”
“那是那是!”吴大勇哈哈一笑,端起碗站起身,“服从组织安排是根本!”
不过嘛,”他临走前又回头,“真要挑了大梁,担子可就重喽!方方面面都得照顾到,不像现在,有孙书记在前面顶着,咱们当副手的,压力小多了,呵呵。”
副乡长老赵则采取了另一种“策略”,他在走廊里迎面遇见陈默时,脸上的笑容堆得比平时更“亲切”,身体却下意识地往旁边让开半步,仿佛陈默身上带着某种会传染的麻烦。
递文件时,手飞快地缩回,语速快得像在念稿子:“陈书记,这份综治迎检材料,您签个字…”
“哦对了,上次您让问的冬灌补贴发放进度,还没完全统计上来,下面村社报得慢,您看…是不是再等等?”
那姿态,恭敬中透着疏离,配合着“下面报得慢”的托词,无声地传递着一种信息:你的指令,没那么畅通了。
连党委办公室的小王,递送文件时也变得格外小心翼翼,眼神躲闪,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仿佛陈默成了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药桶。
这些细微的变化,像无数根冰冷的蛛丝,悄然缠绕上来,无声地收紧,让陈默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孤立感。
他像一头被狼群围观的鹿,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都在评估着他可能的去向,以及他离开后留下的权力空隙。
这风声,刮得比窗外的北风更凛冽,更刺骨。
就在这种令人压抑的氛围持续发酵了两天后,一个电话打破了陈默办公室的沉闷。
“陈默吗?来我办公室一下。”电话里是孙国富书记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比平时少了几分随意,多了几分正式。
陈默放下手头一份关于明年春耕备耕的草案,起身走向书记办公室。
他知道,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推开门,孙国富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抽烟。
听到开门声,孙国富转过身,掐灭了烟,指了指沙发:“坐吧。”
陈默依言坐下。
孙国富没有立刻回到办公桌后,而是踱步到沙发旁,拿起热水瓶给陈默面前的茶杯续上水。
“考察组的意见反馈回来了。”孙国富放下热水瓶,在陈默对面的沙发坐下,开门见山,“杨建副部长跟我通了气。”
“总体评价很高。”孙国富看着陈默,眼神复杂。
“充分肯定你在白云乡的工作,特别是处理复杂矛盾,敢于担当的精神和能力。认为你思路清晰,作风扎实,群众基础正在打牢。”
“县委主要领导,包括周正副书记,对你都很认可。”
“周书记还特意提了一句,说你是棵好苗子,放到更吃劲的岗位上压压担子,才能更快成长。”
“更吃劲的岗位…”
陈默的心直往下沉。
孙国富深吸一口气,仿佛要说出的话也带着千斤重担。
“根据考察情况和县委主要领导意向,组织上初步考虑…”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陈默,“拟提拔你担任清溪乡的乡长。”
清溪乡!
那是绿水县最偏远、最贫穷、情况也最复杂的乡镇之一。
山高路险,交通闭塞,产业薄弱,历史遗留问题堆积如山,信访量常年高居全县榜首。
去那里当乡长,不是挑担子,是扛着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
“清溪乡…”陈默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嗯。”孙国富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显然早已知道这个结果。
“老周(现任清溪乡长)身体一直不好,这次正好到龄退二线。位置空出来了。”
他端起自己的茶杯喝了一口,似乎在掩饰什么,“清溪,条件是艰苦些,基础也差些。但越是艰苦的地方,越能锻炼人嘛,组织上这是对你寄予厚望啊!”
孙国富的话,像一套标准的组织语言模板,充满了“锻炼”、“厚望”等冠冕堂皇的词汇,却掩盖不了这个安排的残酷现实。
这哪里是重用?
分明是流放!
是把他这头“不懂变通”的牛,扔进最贫瘠最棘手的泥潭里,看他能否挣扎着爬出来,或者被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