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书记。”陈默放下茶杯,滚烫的茶水一口未动。
“我,我上次跟杨部长也汇报过,我个人觉得,自己在基层的经验还很不足,处理复杂局面、协调各方关系的能力,还需要在副书记岗位上继续磨练。”
“清溪乡的情况,我怕自己能力有限,挑不起这么重的担子,辜负了组织的信任。”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诚恳谦逊,甚至带着点惶恐。
“陈默啊,”孙国富的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沧桑感。
“你的想法,我理解。谁不想在熟悉的地方、压力小点的岗位上多干几年?清溪那个地方,确实是个硬骨头,不好啃。”
“但是,组织的考虑,有时候…不是个人意愿能左右的。特别是…在你刚做出点成绩,风头正盛的时候。”
“这个安排,明面上是提拔重用,是对你能力的肯定。可背地里…”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有些锐利,“有些人,未必乐见你在白云乡继续‘不懂变通’下去。”
“清溪,山高皇帝远,矛盾集中,你去了,是龙得盘着,是虎得卧着,能把那一摊子稳住不出大乱子,就算烧高香了。”
“这碗水,端不平,也烫手得很呐。”
孙国富的话,几乎点破了那层窗户纸。
这调任风声背后,不仅仅是简单的提拔,更是一场不动声色的权力挪移和矛盾转移。
将他这个“刺头”调离白云乡,既是对他“不懂变通”的某种“惩戒”,也是将清溪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他,让他去承受那里的狂风暴雨。
成功了,是组织的功劳;失败了,是他陈默能力不足,与人无尤。
“当然,”孙国富话锋一转,又恢复了那种略带官腔的语气。
“这只是初步意向,还要走程序,上常委会。但风声既然放出来了,八九不离十。你要有思想准备。”
他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后,“回去好好想想吧。组织信任你,才把重担交给你。清溪虽然难,但干好了,也是出大成绩的地方。”
这最后一句“出大成绩”,在陈默听来,空洞得如同窗外呼啸的寒风。
陈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孙书记办公室的。
清溪乡长。
那意味着他将彻底失去“副职”这层相对安全的屏障,被推上风口浪尖的最前沿,去直面最复杂最尖锐的矛盾,去周旋于最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去承担一个最沉重的责任和风险。
林薇的担忧,正以最冷酷的方式,成为现实。
他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反手关上。
房间里光线昏暗,寒意森森。他没有开灯,径直走到窗前。
窗外,天色更暗了,暮色如同浓墨,正从四面八方向这座被积雪覆盖的乡政府小楼压来。
办公桌上的电话,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
那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陈默没有立刻去接。
风声鹤唳,已成定局。
这通往清溪的路,尚未启程,便已荆棘密布,寒意彻骨。
县委大院的气味,和白云乡截然不同。
没有泥土的腥气,没有煤炉的烟味,也没有乡政府食堂里那种混杂着廉价油腥和隔夜饭菜的气息。
陈默跟在县委办一位年轻秘书身后,行走在这片肃穆而井然的空间里。
秘书的皮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节奏分明的“嗒嗒”声,像某种无声的催促。
偶尔有工作人员匆匆走过,目不斜视,神情专注,仿佛每个人都背负着关乎全县运转的机密。
秘书在一扇深棕色的实木门前停下,门上挂着简洁的铜牌:县委副书记周正。
他轻轻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沉稳而熟悉的声音:“进。”
门被推开。
周正坐在办公桌后,低头批阅一份文件。听到动静,他抬起头。
几年未见,这位老领导鬓角的白发似乎添了不少,但眼神依旧锐利沉稳,像两潭深水,波澜不惊却又洞察一切。
“周书记。”陈默在门口站定,恭敬地叫了一声。
周正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放下手中的钢笔,站起身:“陈默来了?快,进来坐。”
他绕过办公桌,指了指沙发,自己也在主位沙发上坐下,拿起茶几上的紫砂壶,熟练地开始烫杯,洗茶,沏茶。
“尝尝,今年的新茶,还凑合。”
周正将一杯茶推到陈默面前,自己也端起一杯,轻轻吹了吹气。
陈默依言坐下,双手接过茶杯。
“你在白云乡的事,我都听说了。”周正放下茶杯,“张李两姓争水,干得漂亮。快刀斩乱麻,还争取到了水利项目,这是实打实的政绩,解决了大麻烦。”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一份材料,正是组织部关于陈默的考察报告摘要。
“还有王秀英那个老上访户。二十年积案,多少任领导绕着走,你把它翻出来,查清楚,给了说法,还代表政府道了歉。”
周正的手指在报告上点了点,发出笃笃的轻响,“不容易。有担当,有韧性,更有为民请命的心。这份心,在基层,尤其难得。没给咱们政法口丢脸。”
老领导的肯定,清晰而直接。
陈默心中涌起一丝暖流,他微微欠身:“都是周书记您当初教导得好,在政法委打下的底子,也是孙书记和乡里班子支持。”
周正摆摆手,脸上带着一丝不置可否的笑意:“底子是你自己的,支持也得你有本事让人愿意支持。”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起来,如同探入深潭,“不过,陈默啊,处理王秀英这事,分寸拿捏得…还是稍显急切了些。”
陈默的心微微一紧,捧着茶杯的手指收拢了些。
“程序瑕疵,责任认定存疑,赔偿显失公平…这些你查得对,做得也对!该还的公道,必须还!”
“但方式方法上…档案里牵扯到的人和事,尤其是涉及到像张宏远同志这样现在还在重要岗位上的老同志,更要慎之又慎。”
“‘仅限于解决信访事项使用,不扩散’——孙国富这个口子把得好。”
“基层工作,水浑得很。牵一发,可能动全身。”
“有时候,快刀斩乱麻是本事,但更要学会‘润物细无声’,学会在规则允许的框架内,把该办的事办了,把可能的反弹降到最低。”
“这,是更高层次的智慧。”
周书记端起茶杯,又呷了一口,似乎在给陈默消化这番话的时间。
“当然,你还年轻,有冲劲是好事。这些经验,慢慢积累。组织上这次考察,对你的评价很高。认为你思路清,作风实,有潜力。”
“所以,组织上考虑给你压更重的担子。清溪乡乡长的位置,老周到龄了,空出来了。县委初步意向,想让你去挑这个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