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在组织部所在的楼层停下。
他的目标,不是直接找副部长杨建谈“婉拒”,太过刻意,也太过生硬,无异于正面顶撞组织的初步意向,风险太大。
他的目光,落在走廊尽头,那扇挂着“干部科”牌子的门上。
干部科,是组织部里最核心的枢纽之一,所有干部信息、档案流转、考察报告的初步整理,都要经过这里。
科长李明,深耕组织部近二十年,是公认的“消息灵通人士”和“活档案”。
陈默整理了一下衣襟,脸上调整出一个略带疲惫但又不失恭敬的表情,轻轻敲了敲干部科的门。
“请进。”里面传来李明那没什么起伏的声音。
“李科长,忙着呢?”
看到是陈默,李明脸上挤出一丝公式化的笑容,放下笔:“哦,是陈默书记啊。坐,坐。”
他指了指桌对面一把堆着几份文件的椅子,“刚从周书记那儿出来?”
陈默心里暗叹,消息果然灵通。
他一边将椅子上的文件小心挪开,一边顺势坐下,苦笑着揉了揉眉心:“是啊,汇报点工作。周书记…也跟我谈了谈组织上的初步考虑。”
他刻意用了“初步考虑”这个模糊的词汇,没有点明清溪。
李明端起浓茶喝了一口,发出“滋溜”一声响,眼皮都没抬一下:“嗯,清溪那个摊子,不容易。老周身体扛不住,退了也好。”
他像在陈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语气平淡无奇,却精准地接住了陈默抛出的试探球。
显然,关于陈默可能调任清溪乡长的风声,在组织部内部已是心照不宣。
“是啊,李科长您最了解情况了。”陈默身体微微前倾,“周书记和杨部长看重,给我压担子,我打心眼里感激组织的信任。可是…”
他叹了口气,“我这心里头…实在没底啊。”
李明放下茶杯,终于抬起眼皮,没说话,但那眼神分明在问:“没底什么?”
“李科长,您是看着我进机关的,我这个人,您知道,书生气重,性子有点直,认死理。”
“在白云乡当副书记,有孙书记掌舵,我只要专注分管的政法信访这块,扎扎实实去啃硬骨头,像张李争水、王秀英这些事,虽然难,但目标明确,路子也相对单一。”
“可清溪…”他摇了摇头,眉头紧锁。
“那是政府一把手,要抓全盘,经济、财政、税收、项目、维稳、民生…哪一项不是千头万绪?哪一项不需要八面玲珑、长袖善舞?”
“我这点基层经验,这点协调平衡的能耐,哪里够用?”
他顿了顿,观察着王明的反应。
“更关键的是,”陈默的声音更低沉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
“我这人,不太懂‘变通’。有些原则上的东西,认准了,就转不过弯。在副职位置上,上面有书记,有些事我坚持了,顶多是‘有点轴’,有回旋余地。”
“可要真坐到重要的位置上,成了拍板的人,我这性子…怕是要坏事啊!”
“到时候,协调不好各方关系,平衡不了利益诉求,工作推不动还是小事,就怕…好心办坏事,把局面弄僵了,甚至捅出篓子来,那可就真辜负了组织信任,也耽误了清溪的发展大计了!”
这番话,陈默说得情真意切,将自己定位为一个“能力有限”、“性格有缺陷”、“担心坏事”的干部,将“婉拒”包裹在对组织负责、对工作负责、对清溪负责的“大局观”外衣之下。
他反复强调自己“适合做副职”、“擅长具体执行”、“需要书记掌舵”,更是精准地契合了考察报告中孙国富那句“需增强灵活性”的评价。
李明静静地听着,手指停止了摩挲茶杯。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悠悠地开口:“清溪那地方,是块试金石。能干好,前途无量。干不好…压力也是真的大。”
“你担心的…也有点道理。毕竟,性格这东西,改起来不容易。强扭的瓜不甜。”
“李科长说的是!”陈默立刻接话,像是找到了知音,“我就是怕强扭了,反而坏了组织一盘好棋。”
“我个人…还是更希望能在一个能发挥我长处,又能弥补我短板的位置上,多锻炼几年,比如…继续在副书记岗位上。”
“或者在县里某个研究性、服务性的部门,做些政策研究、文字综合之类的具体工作,可能更适合我现在的状态和能力,也能更好地为大局服务。”
他小心翼翼地抛出“县里研究性、服务性部门”这个模糊的期望方向,既表达了不想去清溪的意愿,又显得并非消极怠工,而是希望找到更合适的定位。
李明端起茶杯,又滋溜喝了一口浓茶,没有接陈默的话茬,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某种承诺:
“你的想法…我知道了。情况嘛,我会跟杨部长那边…侧面反映反映。最终怎么定,还得看常委会。”
“那真是太感谢李科长了!”
陈默立刻站起身,脸上带着感激的笑容,“您工作忙,我就不多打扰了。”
他知道,话说到这个份上,点到为止,效果已达。
再多说,反而显得刻意。
两天后,一个傍晚。
陈默没有回白云乡,而是出现在绿水县一个相对老旧但整洁安静的机关家属院内。
他手里拎着两盒包装朴素但品质上乘的绿茶,这是林薇特意准备的,既不太扎眼,也拿得出手。
他熟门熟路地走到一栋单元楼的三楼,敲响了其中一扇深棕色的防盗门。
开门的是周正书记的爱人,一位气质温婉、穿着家常毛衣的中年女士。
“张姨。”陈默恭敬地叫了一声,脸上带着晚辈的谦和笑容。
“小陈来了?快进来,外面冷!”张姨热情地把他让进屋,“老周在书房呢,你先坐会儿,喝口热茶,饭马上就好。”
一股温暖的家常气息扑面而来,厨房里飘出炒菜的香气。
陈默没有坐,而是跟着张姨走向厨房门口,很自然地挽起袖子:“张姨,我帮您打打下手吧?在家也常做。”
“哎哟,不用不用,你是客人!”张姨连忙摆手。
“没事,闲着也是闲着。”陈默坚持着,拿起台子上的蒜头,熟练地剥了起来。动作麻利,神情自然,没有丝毫作态。
张姨看着这个年轻干部熟练地剥蒜,洗菜,眼里流露出几分赞许和亲近。
她一边炒菜,一边和陈默聊起了家常,问他白云乡的生活,问林薇的工作,气氛轻松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