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已经不是哪个江湖
书名:江湖杂记 作者:苗疆公子 本章字数:19575字 发布时间:2025-06-25



龙在天,龙在天——江湖上但凡提起这个名字,无论正邪两道,总要带点敬畏地停顿一下,仿佛那三个字是块沉甸甸的玄铁令牌。他当这武林盟主,屈指一算,也有十年光景了。十年里,江湖风平浪静,静得他这把传了七代、据说曾饮过魔教教主血的“龙吟剑”,都快在鞘里生出了懒洋洋的锈斑。


可最近,龙在天总觉得心里头不踏实,像踩进了一团黏糊糊、软绵绵的泥沼。这江湖,似乎在他眼皮子底下,悄没声地变了味。那股子熟悉的、带着血腥和汗味的刀光剑影气儿,越来越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烟火气?市侩气?他形容不上来,只觉得别扭。


就拿上个月那场“华山论剑”来说吧。龙在天还记得当年自己初出茅庐,挤在人堆里仰望那云海之上剑光纵横、气冲牛斗的盛况,是何等热血沸腾。可今年,他作为盟主驾临华山之巅,迎接他的不是凛冽剑气,而是一股浓得化不开、勾魂夺魄的——卤料香!


华山派那位向来以“君子剑”自居、说话都恨不得掐着兰花指的白掌门,此刻正站在临时搭起的巨大彩绸棚子下,满面红光,气沉丹田,声若洪钟:“瞧一瞧看一看了啊!华山秘制酱香鸭脖!祖传古法,百年秘方!入口即化,辣而不燥!今日论剑特惠,买三斤送一斤!送完即止,莫失良机啊——!” 他那柄平日里用来施展“有凤来仪”的宝剑,此刻成了串满油亮鸭脖的展示架,在阳光下闪着油乎乎的光。


龙在天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在那“华山论剑暨首届江湖风味美食节”的巨大横幅上。


这仅仅是个开始。下山的路上,他亲眼看见一个穿着武当标志性青灰道袍的年轻弟子,身形如风,足尖在陡峭的山道上几点,便如一只灵巧的雨燕般掠过树梢,留下道道残影。那身法,分明是武当绝学“梯云纵”!


龙在天心头稍慰,总算看到点正经营生了。然而下一秒,那弟子稳稳落在他前方不远处的山脚茶棚外,动作麻利地从背后印着大大“武当急送”的竹篓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朗声道:“城东‘悦来居’张公子您点的‘踏雪寻梅’素斋套餐一份!梯云纵专送,热乎的!记得给个五星好评啊!” 茶棚里一个锦衣少年笑呵呵地接过,顺手丢出几枚铜钱。


龙在天默默按住了自己腰间的剑柄,指节捏得发白。


回到他位于洞庭湖畔的盟主别院“听涛小筑”,本想图个清静,结果刚坐下,管家就捧着一个亮得晃眼的铜匣子,一脸为难地进来禀报:“盟主,少林寺玄苦大师派人送来的‘新玩意儿’,说是请您务必……务必支持一下。”


打开匣子,里面不是佛经,也不是丹药,而是一块打磨得光可鉴人的圆润青石,石头下面压着一张花里胡哨的纸笺:“玄苦大师亲测!少林秘传铁头功加持!金刚岩精炼护额!开碑裂石,保您平安!首批限量九十九件,欲购从速!扫描下方‘达摩令’符文,即刻进入‘少林有宝’直播间!”


龙在天看着那青石,再看看纸笺上画得跟鬼画符似的所谓“达摩令”,一股邪火“噌”地直冲天灵盖。他猛地一拍桌子,那张名贵的紫檀木案几应声裂开一道细纹。


“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 龙在天胸膛起伏,须发皆张,眼中仿佛要喷出火来,“这江湖,还有没有点正事了?!还有没有点习武之人的风骨了?!”


他猛地站起身,声震屋瓦:“传我盟主令!三日后,洞庭湖‘聚义庄’,召开武林大会!所有门派掌门、长老,务必到场!缺席者,按藐视盟主论处!”


三天后,洞庭湖“聚义庄”。


这座承载了无数江湖传奇、见证过无数次歃血为盟与刀光剑影的古老庄园,今日的气氛格外……喧嚣。龙在天一身庄重的玄色绣金蟒袍,腰悬龙吟剑,面色沉凝如水,在震耳欲聋的“盟主驾到——”唱喏声中,步履沉稳地踏上高台。他深吸一口气,准备以雷霆之势,痛斥这江河日下的武林歪风,重振江湖正气!


然而,当他站定,目光扫向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时,准备好的慷慨陈词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只见偌大的聚义庄广场,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可哪里还有半分武林大会的肃杀?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的香气、脂粉气、还有新漆木头的味道。最扎眼的,是广场上空、密密麻麻纵横交错拉扯着的巨大横幅!


红的、黄的、蓝的、绿的……在风中猎猎招展,上面的字一个比一个张牙舞爪:


“蜀中唐门,暗器级精准,专送加急文书!飞镖传书,使命必达!”

“峨眉派‘玉女剑阵’天团,倾情演绎剑舞!寿宴、喜宴、开业大吉,预约从速!”

“崆峒派秘制跌打药酒,掌门亲自代言!一瓶提神醒脑,两瓶永不疲劳,三瓶长生不老!”

“丐帮消息网,江湖百晓生!寻人寻物、打听隐私、追踪小三,专业团队,童叟无欺!”

“昆仑派‘踏雪无痕’轻功闪送!承接急件、鲜货、情书!日行千里,风雨无阻!当日必达!”


龙在天眼前阵阵发黑,感觉自己不是站在号令群雄的盟主台上,而是掉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巨型集市!他握着龙吟剑的手,指骨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轻响,手背上青筋暴跳,如同盘踞的虬龙。


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浓郁霸道的卤香味,顽强地穿透了各种喧嚣气味,钻进了他的鼻孔。华山派白掌门不知何时已挤到了台下最前方,依旧是那副红光满面的喜庆模样。他手里托着一个精致的青花瓷盘,上面码着几段色泽红亮诱人、裹着厚厚酱汁的鸭脖,笑容可掬地高高举起,声音洪亮得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盟主大人!您可算来了!一路辛苦!来来来,尝尝我们华山新研制的‘紫霞神功辣卤鸭脖’!加了天山雪莲粉,滋阴降火,专治您这种肝火旺盛!这配方,绝了!您给品鉴品鉴?”


那油光锃亮的鸭脖,离龙在天的鼻子只有不到三尺的距离,浓烈的香气几乎要具象化地钻进他的脑子。一瞬间,过去十年里目睹的种种光怪陆离——华山论剑的卤味摊、武当梯云纵的外卖、少林直播带货的铁头功护额、丐帮的情报服务、峨眉的剑舞天团……所有荒谬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


“够了——!!!”


一声蕴含着狂暴内力的怒吼,如同九天惊雷,猛地炸响在聚义庄上空!震得所有横幅哗啦啦狂抖,震得台下众人耳膜嗡嗡作响,瞬间压过了所有喧嚣!


“呛啷——!”


龙吟剑终于出鞘!寒光乍现,映着龙在天那张因为极度愤怒而扭曲的脸。剑身嗡鸣,仿佛也积压了十年的不甘与锈蚀的怨气。


他须发戟张,双目赤红,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长剑指向苍穹,那饱含悲愤与绝望的吼声在广场上隆隆回荡,盖过了一切杂音:


“这江湖!还有没有点正事可做了——?!!”


声浪滚滚,带着无匹的威压,震得前排几个功力稍浅的掌门都忍不住后退半步,脸色发白。偌大的聚义庄,在这位积威已久的盟主全力爆发之下,出现了短暂的、针落可闻的死寂。只有那些巨大的横幅,还在惯性作用下微微晃动,发出轻微的噗噗声。


然而,这死寂仅仅维持了不到三个呼吸。


下一刻,仿佛排练好了一般,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中,如同雨后春笋,“唰唰唰”地举起了一片密密麻麻的木牌!


每一块木牌都打磨得光滑,上面用鲜艳的朱漆,写着同样一行醒目的大字:


“盟主大人!考虑开直播吗?打赏收益,五五分成!稳赚!”


木牌如林,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举牌的手,有粗壮的、有纤细的、有布满老茧的、有涂着蔻丹的……代表着各大门派、三教九流。每一张仰起的脸上,都写满了无比真诚的期待和一种近乎狂热的“商机”光芒。


龙在天高举着龙吟剑,僵在了高台之上。那柄曾令群雄俯首的神兵,此刻剑尖竟微微颤抖起来。他张着嘴,喉咙里却像被塞进了一整盘华山紫霞神功辣卤鸭脖,又麻又辣,堵得严严实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目光扫过台下那一片闪烁着“五五分成”光芒的木牌森林,扫过华山白掌门手里那盘依旧倔强散发着诱人气息的鸭脖,扫过广场上空那些在微风中招摇的“轻功闪送”、“剑舞天团”、“暗器快递”的巨幅广告……


十年盟主,号令江湖。


十年积蓄的威严与怒火,在这一片由木牌、卤味和横幅构成的、荒诞而坚不可摧的“新江湖”面前,轰然崩塌。


高高举起的龙吟剑,剑尖那一点寒芒,终究无力地、一点点垂落了下来。剑身沉重,仿佛挂上了整个江湖的重量。那清脆的金属摩擦声,在死寂的广场上显得格外刺耳。


“当啷——”


剑尖最终触到了冰冷的青石地面。龙在天的手,无力地松开了剑柄。


他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高大挺拔的身躯微微佝偻下来,眼神从最初的震怒、悲愤,慢慢变成了一片茫然的空洞。那空洞里,映着满场无声高举的木牌,映着白掌门谄媚的笑脸,映着那些猎猎作响的、宣告着旧时代落幕的横幅。


台下,无数道目光紧紧盯着他,屏息凝神,等待着盟主的“圣裁”。那目光里,没有敬畏,只有对“流量”和“分成”最纯粹的、赤裸裸的渴望。


华山白掌门反应最快,脸上堆砌的笑容几乎要溢出来,他端着那盘鸭脖,一个箭步就蹿上了高台,动作敏捷得完全不像个养尊处优的掌门。他凑到龙在天身边,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蛊惑:


“盟主!您瞧瞧这阵仗!民心所向啊!” 他油腻的手指几乎要戳到那些木牌上,“直播!大势所趋!您想想,以您老人家的威望,这江湖第一IP的名头,往那‘江湖风云榜’直播间里一坐!都不用您打打杀杀,就讲讲您当年单挑魔教十大长老的威风事儿……啧啧,那打赏的银钱,不得跟洞庭湖发大水似的涌进来?五五分成,童叟无欺!我们华山派,愿意全力提供场地、人手、还有这独家冠名的‘紫霞鸭脖’……”


他话音未落,一个穿着明艳鹅黄衫子、身段婀娜的峨眉派女长老也挤了上来,声音清脆得像百灵鸟:“盟主!别听他的!他那鸭脖齁咸!我们峨眉‘玉女剑阵’天团给您伴舞!那流量,绝对爆炸!我们只要四六……不,三七!您七我们三!”


“盟主!我们丐帮消息灵通!可以给您当房管!控评!专业水军!” 一个挂着七个布袋的老乞丐在台下跳着脚喊。


“盟主!我们昆仑派提供顶级轻功闪送服务!保证您的打赏礼物第一时间安全到账!手续费只要一成!”


声浪再次涌起,比刚才更甚。每一个门派都在推销着自己的“资源”,每一个提议都围绕着“流量”、“变现”、“分成”。龙在天被围在中间,像风暴中心一叶孤零零的小舟。他玄色的蟒袍在一片花花绿绿、充满市井气息的包围中,显得格外突兀和……落寞。


他茫然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脚边。那柄曾象征无上权威的龙吟剑,此刻安静地躺在冰冷的石地上,剑身上映出自己那张写满疲惫与困惑的脸。剑格上缠绕的丝绦,似乎也沾染了些许卤味的油渍。


就在这时,一只油乎乎的手,不由分说地将一段沉甸甸、酱汁淋漓的鸭脖子塞进了他微微颤抖的手里。


是白掌门。他笑容满面,带着一种“大局已定”的欣慰,用力拍了拍龙在天僵硬的肩膀:“盟主,识时务者为俊杰!尝尝!新配方!吃完这鸭脖,咱就开机!首播预热我都给您想好标题了:‘前武林盟主龙在天的江湖回忆录,那些年我们一起砍过的魔教中人!’ 保证爆!”


那鸭脖入手温热、油腻,浓烈的酱香混合着辛辣的气息霸道地钻进鼻腔。龙在天下意识地低头,看着手里那段被卤得红亮、骨节狰狞的鸭脖子。


聚义庄的喧嚣似乎在这一刻被无限拉远,变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他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鲜衣怒马,仗剑天涯,快意恩仇。那时的江湖,有血,有酒,有刀光剑影,有生死相托,也有尔虞我诈,但至少……它像个江湖。


而现在呢?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那些殷切的脸庞,越过那些刺目的横幅和木牌,投向远处烟波浩渺的洞庭湖。湖面上,几艘挂着“漕帮物流”旗子的大船正缓缓驶过,船工嘹亮的号子声隐约传来。


他缓缓地、缓缓地,将那段还冒着热气的鸭脖,送到了嘴边。牙齿,下意识地咬了下去。


酱香浓郁,肉质紧实,辣味后劲十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霸道地侵占了他所有的味觉神经。一股混合着咸、鲜、辣、麻的复杂滋味,顺着喉咙滑下,一直烫到心里。


味道……竟然该死的不错?


龙在天咀嚼着,动作有些机械。油亮的酱汁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他精心修剪的胡须,沾上了他那象征着无上权威的玄色蟒袍的襟口。那深色的布料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带着油光的污渍,格外刺眼。


他一边嚼,一边听着耳边白掌门喋喋不休地规划着“首播流程”和“礼物提现方案”。目光扫过台下,那些举着“五五分成”木牌的手依旧坚定,眼神依旧炽热。


一个念头,如同水底的淤泥般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这偌大的江湖,各门各派,上上下下几千几万张嘴……是不是,真的都得吃饭?


他沉默地嚼着鸭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将那混合着复杂滋味和莫名情绪的肉块咽了下去。酱汁的咸鲜里,似乎还品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


就在这时,他咬到了鸭脖骨头里一个硬硬的小东西。不是骨头碎片。


他皱着眉,借着袍袖的遮掩,不动声色地将那异物吐在掌心。


是一小卷被油浸透的、极其柔韧的桑皮纸。小心翼翼地展开,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一行几乎被油渍模糊的字:


“盟主若念旧江湖,今夜子时三刻,君山脚下,芦苇荡老渡口。仅叙旧,不谈生意。知名不具。”


字迹清瘦,力透纸背,透着一股熟悉的孤傲。


龙在天的心,猛地一跳。那点几乎被油腻和喧嚣彻底淹没的、属于“龙在天”而非“龙师傅”的东西,像一颗深埋的火种,被这小小的纸卷骤然拨亮了一丝微弱的火星。


他不动声色地将纸卷攥紧在油腻的掌心,指尖能感受到那纸的柔韧和上面残留的、不属于卤味的、极淡的墨香。脸上依旧是那副被卤味和“直播大业”冲击得有些麻木的表情,甚至顺从地点了点头,含糊地对白掌门“嗯”了一声。


白掌门见状,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仿佛已经看到“前武林盟主直播首秀”的流量如钱塘江大潮般滚滚而来。他用力一拍大腿:“得嘞!盟主爽快!我这就去布置!灯光!机位!场控!都动起来!今晚首播,咱们一战封神!”


台下的喧嚣瞬间被点燃到了新的高度。木牌被挥舞得更加起劲,各种关于直播内容的建议此起彼伏,俨然一场大型商业策划会。


龙在天任由他们喧闹。他慢慢地、仔细地吮吸着鸭脖骨缝里最后一丝酱汁,目光却再次投向烟波浩渺的湖面,投向君山的方向。掌心里那张油腻的纸条,像一块小小的烙铁,烫着他的皮肤。


旧江湖的渡口,还有人点着灯吗?


他嚼着鸭脖,酱汁沿着嘴角流下一点。

掌心那张油腻的纸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龙在天心神不宁。白掌门那张唾沫横飞、规划着“直播帝国”的脸,台下那一片闪烁着“五五分成”光芒的木牌森林,还有空气中挥之不去的卤料香……这一切都让他胃里翻江倒海。


他强压下喉头那股复杂的滋味(酱香、辛辣,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用袍袖擦了擦同样沾了酱汁的嘴角,含糊地对白掌门道:“……且容本座……稍作思量。首播之事,明日再议。”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疲惫。


白掌门一愣,随即脸上堆起更盛的笑容:“应当应当!盟主日理万机,是该好好筹划!那……这预热宣传?”


“你看着办。” 龙在天挥挥手,像赶走一只烦人的苍蝇,转身便走,玄色蟒袍的下摆掠过躺在地上的龙吟剑,竟一时忘了捡起。那把象征着旧日荣光的剑,孤零零地躺在青石板上,映着满场花花绿绿的横幅,显得有些滑稽和凄凉。


回到“听涛小筑”,屏退左右。龙在天摊开掌心,那张被油渍浸透的桑皮纸几乎要化开。他小心地用水化开边缘,一点点剥离,终于看清了那行清瘦孤傲的字迹。


“知名不具……” 龙在天低声咀嚼着这四个字,脑海中飞快闪过几个身影。能在这等光景下,用这种方式传递消息,避开所有耳目,且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不合时宜的“旧江湖”气息的……会是谁?


一丝久违的悸动,混杂着巨大的疑虑,在他沉寂已久的心湖中投下石子。


子时将近。洞庭湖面起了薄雾,月色朦胧,将君山巨大的轮廓晕染得影影绰绰。龙在天换了一身不起眼的深灰色劲装,未带龙吟剑——那剑还躺在聚义庄的地上,此刻带着它,反而像个巨大的嘲讽。他只在腰间别了一把普通的精钢短匕,如同鬼魅般掠出别院,融入夜色。


君山脚下,芦苇荡绵延数里。夜风吹过,苇叶沙沙作响,如同无数细语。老渡口早已废弃,朽木栈桥半浸在水中,几艘破旧的小船歪斜地搁浅在泥滩上,散发着水腥和腐烂植物的气息。


龙在天收敛气息,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靠近。他并未直接现身渡口,而是藏身于一丛茂密的芦苇之后,屏息凝神,锐利的目光穿透薄雾,扫视着渡口周围。


时间一点点流逝。子时三刻的梆子声,仿佛从遥远的水面传来。除了风声、水声、虫鸣,再无其他动静。


就在龙在天疑心是否被戏耍,或是对方遭遇不测之时,一点微弱的、摇曳不定的橘黄色光芒,在渡口最深处、一艘半沉的小破船舱里,幽幽亮起。


那光很弱,在浓雾和夜色中,如同萤火。但在这荒凉死寂之地,却显得格外醒目,又带着一种孤绝的意味。


龙在天心念电转,身形如狸猫般轻巧地掠过泥滩,几个起落便悄无声息地贴近了那艘破船。腐朽的木头气味混合着舱内透出的、一丝极淡的檀香,钻入鼻腔。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微动,扣住了腰间的匕首柄。另一只手,轻轻拨开了舱口垂挂的、早已破烂不堪的草帘。


舱内空间狭小,低矮得几乎直不起腰。一个佝偻的身影背对着舱口,坐在一个残破的木墩上。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褂,头发花白凌乱,用一根枯枝随意挽着。他面前摆着一盏小小的、灯油将尽的破旧油灯,豆大的火苗正是那点微光的来源。


那身影正专注地……烤着一条巴掌大的小鱼。鱼皮焦黄,滋滋作响,散发出最原始也最诱人的焦香。旁边地上,还随意丢着几根刚啃完的、光溜溜的鱼骨头。


这落魄渔翁般的景象,与龙在天脑海中预设的任何一位“旧江湖”故人的形象都相去甚远。他心中疑虑更甚,沉声开口,声音在狭小的船舱里显得格外低沉:


“阁下何人?约龙某至此,所为何事?”


那佝偻的身影缓缓转了过来。


油灯昏黄的光映照下,是一张饱经风霜、沟壑纵横的脸。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皮肤黝黑粗糙,如同老树皮。唯有一双眼睛,在松弛的眼皮下,竟亮得惊人,像寒潭底沉淀多年的黑曜石,锐利、沉静,带着洞穿世事的沧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龙在天瞳孔骤然收缩!这张脸……这张脸他太熟悉了!虽然被岁月和风霜侵蚀得几乎面目全非,但那眼神,那眉宇间残留的一丝轮廓……


“风……风师叔?!” 龙在天失声惊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这个落魄如老渔翁的人,赫然是二十年前便已宣布坐化、江湖上人人敬仰的传奇——上一代的“剑圣”,风清扬!他是龙在天师父的至交好友,更是龙在天少年时最敬畏、也最渴望超越的剑道巅峰!传闻他早已看破红尘,葬剑归隐,寻仙访道去了,怎会……怎会在此地,像个老乞丐般烤小鱼?!


风清扬(姑且称之)咧开嘴,露出一口还算齐整、但同样被岁月打磨得发黄的牙齿,无声地笑了笑。他拿起烤好的小鱼,也不怕烫,直接撕下一半,递向龙在天。


“坐。” 他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尝尝?洞庭银针鱼,刚钓的。比那劳什子紫霞鸭脖,清爽多了。”


龙在天看着那半条烤得焦香、还冒着热气的小鱼,又看看风清扬那张沟壑纵横、却带着熟悉戏谑的脸,巨大的荒谬感和时空错乱感瞬间攫住了他。他机械地接过那半条鱼,在风清扬对面一个同样残破的木墩上坐下。冰冷的木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寒意。


“您……您不是……” 龙在天依旧难以置信。


“死了?” 风清扬自己先咬了一大口鱼肉,含糊不清地接话,“江湖传闻嘛,三分真七分假。坐化是坐化了,葬剑也是葬了,不过没埋土里,沉这湖底了。” 他指了指脚下破船的缝隙,浑浊的湖水正缓缓渗入,“寻仙访道也是真的,只不过寻的是湖里的鱼仙,访的是这芦苇荡的道场。”


他咽下鱼肉,咂咂嘴,那双锐利的眼睛重新聚焦在龙在天脸上,带着审视:“倒是你小子,听说混得不错?武林盟主?嗯,看着是挺威风,蟒袍金带……就是胡子上的酱汁没擦干净,油光锃亮的,有损威仪啊。”


龙在天下意识地伸手去擦嘴角,脸上顿时一阵火辣辣。在风清扬面前,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因为练剑偷懒而被揪耳朵的少年。


“师叔……” 龙在天苦笑一声,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他低头看着手里那半条烤鱼,焦香扑鼻,是纯粹的、毫无花哨的食物本味。他咬了一口,鱼肉细嫩鲜甜,带着湖水的微腥和炭火的焦香,瞬间冲淡了口腔里残留的卤料油腻。


这口鱼,仿佛也冲开了他心中淤塞的闸门。


“师叔!” 龙在天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委屈和愤怒,“您看看现在的江湖!它……它还是我们当年那个江湖吗?华山论剑卖鸭脖!武当梯云纵送外卖!少林和尚直播卖石头!我今日召开武林大会,满场都是‘轻功闪送’、‘剑舞天团’!我说一句重振江湖,他们……他们举着牌子问我开不开直播,打赏五五分成!”


他越说越激动,捏着鱼骨的手微微发抖:“习武之人,侠义为先,风骨为重!如今呢?满眼皆是生意,满心皆是银钱!这江湖……这江湖还有没有点正事了?!”


船舱内一时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龙在天粗重的喘息。


风清扬慢条斯理地啃完了自己那半条鱼,连鱼尾巴都没放过,嚼得津津有味。他拿起一根鱼骨,剔了剔牙缝,才抬眼看向激动得面红耳赤的龙在天,眼神平静无波。


“正事?” 风清扬嗤笑一声,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奇异的穿透力,“什么是正事?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保家卫国?还是……争名夺利,门派倾轧,你砍我我杀你?”


他拿起一根光溜溜的鱼骨,在油灯昏黄的光晕下比划着,那鱼骨竟隐隐透出一丝森寒的剑意:“你师父当年,号称‘仁义无双’,为了所谓的‘江湖道义’,带着一群人去围剿一个被污蔑的‘魔头’,结果呢?中了埋伏,死伤大半,那‘魔头’不过是个替死鬼。真正的黑手,正坐在盟主宝座上,享受着‘正道魁首’的尊荣,暗地里买卖人口,勾结官府,富得流油。这算不算‘正事’?”


龙在天如遭雷击,师父的死,一直是他心中最深沉的痛和谜团!他猛地抬头,眼神锐利如刀:“师叔!您知道真相?!”


“我知道个屁!” 风清扬随手将鱼骨丢进水里,发出“咚”的一声轻响,“人都死光了,线索断了,证据被抹得干干净净。我知道又如何?拎着这把老骨头,去捅破天?捅破了又如何?换一个人坐上去,过不了几年,一样烂!这江湖的根子,从来就没真正干净过!”


他浑浊的老眼盯着龙在天,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你以为你当这十年盟主,江湖就风平浪静了?不过是烂在底下,没翻到你眼皮子上罢了!赌坊、妓院、走私、黑市、巧取豪夺、欺压良善……哪样少了?只不过换了个名目,做得更‘体面’了些!你看到的‘平静’,不过是脓包还没被戳破!”


“可……可他们现在连脓包都懒得遮了!” 龙在天争辩道,指着外面无形的喧嚣,“直接摆到台面上!卖鸭脖!送外卖!搞直播!这成何体统!”


“体统?” 风清扬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肩膀耸动,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笑声,“龙小子,你当了十年盟主,就真把自己当根葱了?江湖几时有过统一的体统?是名门正派不吃饭?还是魔教妖人不用拉屎?”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眼神骤然变得犀利如鹰隼:“这江湖,从来就不是某个人的江湖!更不是照着你们这些‘大人物’画的图纸长的!它有它的活法!过去是刀口舔血,是快意恩仇,那是因为那时候,除了刀把子,没别的活路!拳头硬就是道理!”


“现在呢?” 风清扬指了指破船外朦胧的夜色,“朝廷的刀子更硬了,律法更严了(虽然管不到犄角旮旯),老百姓的日子……也比以前好过那么一点点了。你让那些练了几十年拳脚功夫,除了打架啥也不会的汉子们怎么办?真去当响马?等着被朝廷剿?还是饿死?”


“卖鸭脖怎么了?” 他拿起一根新的鱼骨,戳了戳龙在天的心口,“华山派的酱料秘方,那也是人家祖师爷当年走南闯北尝百草琢磨出来的!养活一大家子人,堂堂正正!送外卖怎么了?武当梯云纵练到高深处,飞檐走壁如履平地,用来送个热乎饭菜,省了脚夫跑断腿,方便了百姓,哪里丢人?少林和尚卖开过光的石头,那也是愿打愿挨,一个求心安,一个换口粮!总比你当年见过的那些打着化缘幌子强取豪夺、放印子钱的假和尚强吧?”


“至于直播……” 风清扬撇撇嘴,露出一丝不屑却又带着点无奈的表情,“不过是把以前街头卖艺、茶馆说书的那一套,搬到了那劳什子铜匣子上。以前靠吆喝讨赏钱,现在靠‘打赏’。本质有区别?都是凭本事(或脸皮)混饭吃!至少现在,不用真刀真枪地砍出血路来抢地盘了!”


他一番话,如同连珠炮,又急又快,句句砸在龙在天的心坎上,砸得他哑口无言,头晕目眩。


“你说他们没正事?” 风清扬最后灌了一口浑浊的湖水,抹了抹嘴,盯着龙在天,“他们最大的正事,就是活着!体体面面地、不用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的活着!门派要延续,弟子要吃饭,几千几万张嘴张着,光靠你龙盟主喊几句‘侠义’、‘风骨’,能填饱肚子?”


船舱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将两人扭曲的影子投在腐朽的舱壁上。


龙在天手里那半条早已凉透的烤鱼,仿佛有千斤重。风清扬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在他固守了数十年的江湖信念上,一点点地割,剥开光鲜亮丽的外皮,露出底下盘根错节的、关于生存的、赤裸裸的真相。


这真相,比魔教的刀,比敌人的毒,更让他感到无力。


“所以……” 龙在天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这江湖……当真不再是那个江湖了?我们……我们习武之人,就只剩下……卖鸭脖、送外卖、开直播这一条路了?”


风清扬没有直接回答。他佝偻着背,费力地弯腰,从船板角落一个破竹篓里摸索着。片刻,竟摸出两个粗陶碗,和一个小小的、黑乎乎的粗陶罐子。


他拍开罐口的泥封,一股浓烈、辛辣、带着粗粝谷物气息的酒味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盖过了鱼腥和檀香。


“尝尝?” 风清扬倒了满满两碗浑浊的酒液,酒色微黄,浮着些许未滤净的渣滓。他推了一碗到龙在天面前,自己端起另一碗,浑浊的眼睛透过酒碗上氤氲的热气,看着眼前这位迷茫的盟主。


“江湖,从来就不是‘哪个’江湖。” 风清扬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它就像这洞庭湖的水,看着还是那片水,底下的鱼虾、泥沙、暗流,年年岁岁都在变。今日的‘不正’,焉知不是明日的新路?”


他端起碗,浑浊的酒液在破碗里晃荡:“变,未必是坏。不变,才是死路一条。你师父他们那一套……行不通了。强扭着,只会崩得更难看。”


他仰头,咕咚咕咚,将一碗辛辣浑浊的劣酒灌了下去,喉结滚动,发出满足又带着痛楚的叹息。酒水顺着花白的胡须流下,滴落在破旧的衣襟上。


“至于路在何方?” 风清扬放下空碗,抹了把嘴,眼中那点锐利的光芒似乎被酒气冲淡了些,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玩味,“谁知道呢?或许在鸭脖的酱料里,在外卖的食盒里,在直播的铜匣子里……也或许,在你龙盟主这身油腻的蟒袍底下?”


他咧开嘴,又露出那口黄牙,指了指龙在天依旧沾着油渍的嘴角和衣襟:“至少,那鸭脖的味道,似乎……还不赖?比我这寡淡的烤鱼,滋味足多了吧?”


龙在天低头,看着碗里浑浊的酒液,映着自己同样模糊不清的脸。他端起碗,那辛辣刺鼻的气味直冲脑门。他闭上眼,仿佛要将这十年的困惑、坚守、愤怒、失落,连同这碗劣酒,一起狠狠灌下去。


酒液入喉,如同烧红的刀子划过,又辣又苦,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都咳了出来。


风清扬看着他狼狈的样子,嗬嗬地低笑起来,声音在破败的船舱里回荡,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悲凉和……荒诞。


船舱外,洞庭湖的夜雾似乎更浓了。远处,隐约传来几声悠长的、属于“漕帮物流”夜航大船的汽笛鸣响,穿透寂静的夜,宣告着一个截然不同的时代,正隆隆驶来。

那碗浑浊、辛辣、带着粗粝谷壳的劣酒,如同一团火,从龙在天的喉咙一路烧灼到胃里,呛得他涕泪横流,咳得撕心裂肺。风清扬看着他狼狈的样子,那沙哑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笑声在狭小的破船舱里回荡,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悲凉和近乎残忍的戏谑。


“咳咳……师叔……您这酒……”龙在天好不容易喘匀气,只觉得整个食道都在火辣辣地抗议。


“湖底淤泥里泡了三年的老高粱,”风清扬咂咂嘴,回味无穷,“够劲吧?比那什么花雕、女儿红实在多了!”他浑浊的老眼瞥着龙在天依旧沾着酱汁的衣襟和嘴角,“也比那紫霞鸭脖的油水,更能刮刮肠子里的油腻。”


龙在天无言以对。他低头看着空了的粗陶碗,碗底残留着浑浊的酒渣。风清扬的话,如同这碗劣酒,辛辣、苦涩,却又带着一种无法反驳的、赤裸裸的真实。江湖不再是那个江湖?不,或许它从来就不是他想象中那个纯粹、快意、以武论道的江湖。它更像眼前这片浑浊的湖水,表面平静,底下暗流涌动,泥沙俱下,滋养着各种为生存而挣扎的生灵。


“变,未必是坏。不变,才是死路一条。”风清扬的话犹在耳边。


可龙在天心中的那点不甘,那点属于“龙吟剑”的骄傲,并未完全熄灭。他摊开掌心,那张被油渍和汗水浸透的纸条早已模糊不清,但“知名不具”四个字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他心里。


“师叔,”龙在天抬起头,眼神里少了几分迷茫,多了几分探究的锐利,“您约我来,仅仅是为了告诉我,这江湖……该变?还是说……”他的目光扫过这破败的船舱,扫过风清扬这身落魄的渔翁装扮,“您也察觉到了什么?这‘变’的底下……是不是还藏着别的暗流?”


风清扬脸上的戏谑慢慢收敛。他佝偻着背,慢吞吞地拿起那盏油灯,昏黄的火苗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枯瘦的手指,沾了点渗进来的浑浊湖水,在布满灰尘的船板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圈。


“江湖是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现在这水面上,漂着的都是鸭脖子、外卖盒子、还有那亮闪闪的铜匣子,看着热闹,看着……安全。”


他的手指在圆圈中央用力一点,戳出一个深坑:“可这水底下呢?水底下的东西,可不会因为水面漂着什么就改变本性。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淤泥里埋着枯骨,暗礁等着撞船……亘古不变。”


龙在天的心猛地一沉:“师叔的意思是……有人借着这‘新江湖’的幌子,在底下……兴风作浪?”


风清扬吹熄了油灯。船舱内瞬间陷入一片浓墨般的黑暗,只有破船缝隙透进的微弱水光。黑暗中,他的声音如同鬼魅低语:


“小子,你以为华山派哪来的钱搞那么大排场的卤味展销会?武当派那遍布各城的‘梯云纵急送’,光靠送几份素斋,能养得起那么多弟子?还有少林……嘿,那‘铁头功护额’的料子,看着普通,可老头子我鼻子还没坏,闻得出点……不太对劲的味儿。”


龙在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他想起白掌门红光满面的脸,想起武当弟子背后那统一的“武当急送”竹篓,想起玄苦大师送来的那块透着寒气的“金刚岩”……这些看似荒诞的营生背后,竟可能藏着如此汹涌的暗流?


“聚义庄上,那些人举着牌子喊‘五五分成’的时候,眼睛都在放光,”风清扬的声音带着冷嘲,“那光,可不全是看到银钱的兴奋。有人……很着急,急着想把你这尊碍事的‘旧神’,也拉进他们的新庙里,一起受香火供奉,或者……一起沉到水底当祭品。”


“他们是谁?!”龙在天急切追问,手不由自主地按住了腰间的短匕。


黑暗中,传来风清扬一声极轻的叹息,带着疲惫和一丝警告:“老头子我只是个烤鱼的。水太深,看不清。只闻到点腥味儿,看到点不寻常的涟漪。是谁?是华山?是武当?还是那帮子神神秘秘、突然有钱起来的漕帮?或者……是水面下那些沉了很久,现在闻到新鲜血肉味儿,又想浮上来的‘老朋友’?”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小子,你坐在盟主的位置上十年,真当下面都是铁板一块?真以为那些‘生意’,只是生意?想想你师父当年是怎么死的!想想那些‘富得流油’的正道魁首!”


龙在天浑身一震,如坠冰窟。师父的死,是他心中永远的刺。风清扬的暗示,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捅开了尘封已久的疑窦之门!这看似荒诞、充满烟火气的“新江湖”表象之下,竟可能隐藏着如此肮脏血腥的旧日阴谋?甚至……与他师父的死有关?


“拿着。”黑暗中,一个冰凉、坚硬的小物件被塞进龙在天手里。触感光滑,带着金属的凉意,形状像一枚……小小的令牌,只有半个巴掌大。


“这是……”龙在天在黑暗中摩挲着。


“老头子我沉剑的时候,顺手捞上来的破烂。”风清扬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的腔调,“没啥大用。不过,要是哪天你发现哪家的卤料里,或者哪个和尚卖的石头里,掺了点不该有的‘佐料’,拿这东西刮一刮,刮下来的粉末,对着光瞧瞧颜色,兴许……能看出点门道。”


他摸索着站起身,佝偻的身影在黑暗中如同鬼影:“天快亮了。我这‘鱼仙’也该回水底睡觉了。记住,龙小子,”他的声音带着最后的告诫,“这江湖的水浑了,想摸鱼的人就多了。你这盟主,要么跳下去一起浑水摸鱼,要么……就站岸上,把眼睛擦亮点,看清楚哪条鱼在搅混水,哪条鱼……在吃人!”


破旧的草帘被掀开,一股带着水腥气的凉风灌入。风清扬那佝偻的身影,如同融入浓雾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芦苇丛深处,连脚步声都未曾留下。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荒诞离奇的梦。


只有手中那枚冰凉的小令牌,和口腔里残留的劣酒辛辣与烤鱼焦香,提醒着龙在天刚才发生的对话是何等真实。


他独自坐在冰冷的破船舱里,黑暗包裹着他。聚义庄的喧嚣、卤味的浓香、直播的诱惑、五五分成的木牌……这些画面在脑海中翻腾,却都被风清扬最后那番话染上了一层阴森恐怖的色彩。


华山卤味?武当外卖?少林直播?漕帮物流?……哪一个是幌子?哪一个底下藏着吃人的漩涡?


还有那纸条!那将他引到此地的“知名不具”!风清扬显然不是留纸条的人。那会是谁?是敌?是友?还是……另一条搅混水的鱼?


龙在天握紧了那枚小小的令牌,冰冷的金属棱角硌着掌心。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这个武林盟主,像一个站在巨大漩涡边缘的傻子。漩涡表面光怪陆离,充满诱人的新潮与繁华,底下却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和致命的暗流。


回到“听涛小筑”时,天色已蒙蒙亮。管家一脸焦急地迎上来:“盟主!您可回来了!华山白掌门、武当冲虚道长、少林玄苦大师,还有漕帮的刘香主,天不亮就候在厅里了!说是……说是关于今晚直播首秀的细节,急需与您敲定!尤其是冠名和分成!”


龙在天脚步一顿。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依旧沾着夜露和些许泥泞的衣袍,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那枚冰冷的令牌。卤味的酱香似乎还顽固地附着在衣襟上,与芦苇荡的水腥气、劣酒的辛辣、烤鱼的焦香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其复杂难言的气味。


他抬眼望向客厅方向,那里灯火通明,隐隐传来白掌门那特有的、洪亮而热情洋溢的谈笑声,还有其他人或沉稳或随声附和的动静。


“知道了。”龙在天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和疏离,“让他们稍候。容我……更衣。”


他需要换下这身沾染了昨夜气息的衣裳。更要换上那身象征着“盟主”身份、却也如同枷锁般的玄色蟒袍。


他走进内室,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剑架。龙吟剑,还躺在聚义庄冰冷的青石板上。


管家小心翼翼地问:“盟主,您的佩剑……要不要派人去取回来?”


龙在天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不必了。”他的目光落在桌案上,那里放着一份白掌门昨夜差人送来的、制作精美的“直播流程策划案”,封面是龙在天一身蟒袍、手持龙吟剑(显然是画师想象)的威武画像,旁边印着硕大的花体字:“前武林盟主龙在天首秀!独家冠名:华山紫霞鸭脖!”


他拿起那份策划案,纸张光滑,散发着油墨的香气。指尖,却仿佛还残留着那枚小令牌的冰冷触感,以及破船舱里浓重的黑暗。


这江湖的水,是浑定了。


他究竟是该跳下去摸鱼,还是站在岸边,看清楚……到底是谁在吃人?


龙在天深吸一口气,将那本花哨的策划案随手丢在桌上。他解开沾着露水和泥泞的劲装,动作缓慢而凝重,仿佛卸下的不是衣服,而是一层沉重的、关于旧日江湖的幻象。


当他最终换上那身玄色绣金蟒袍,将象征着盟主身份的玉带扣紧时,镜中的人,眼神已与昨夜离开芦苇荡时截然不同。迷茫和愤怒被一种深沉的、带着寒意的探究所取代。嘴角那点未擦净的酱汁油渍,在庄重的蟒袍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却也像一种无声的嘲讽。


他推开门,走向灯火通明、充满“新江湖”喧嚣的客厅。白掌门那洪亮的笑声清晰地传来:


“……盟主他老人家肯定喜欢!我们连夜调试了‘江湖风云榜’直播平台的‘剑气纵横’特效!只要打赏超过一百两银子,‘唰’一道金光闪闪的剑气就从屏幕这头飞到那头!配上盟主当年力战魔教长老的故事,那场面,绝对炸裂!流量肯定……”


龙在天脚步沉稳,脸上已挂起一丝符合“盟主”身份的、无可挑剔的淡然。他袖中那枚冰冷的小令牌,紧贴着皮肤,像一个无声的警钟。


真正的江湖,或许从未改变过它弱肉强食的本质。只是这一次,猎食者披上了“生意”的华美外衣,而猎物……正兴高采烈地涌向精心布置的陷阱。


他踏入客厅,满室的目光瞬间聚焦。白掌门的笑容灿烂得晃眼,玄苦大师双手合十,宝相庄严,冲虚道长仙风道骨,漕帮刘香主精明干练。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对“直播大业”的无限热忱和对“流量变现”的赤裸渴望。


“盟主!您看这流程……”白掌门迫不及待地递上策划案。


龙在天接过,目光扫过那些精心设计的环节和夸张的特效名称,微微一笑,笑容却不达眼底:“有劳白掌门费心。细节……稍后再议。”


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白掌门油光发亮的手腕(那里似乎戴着一串新得的、成色极佳的蜜蜡珠子),扫过冲虚道长腰间悬挂的、一个不起眼的“武当急送”特制小铜铃,扫过玄苦大师光滑的头顶(那枚铁头功护额并未戴上),最后落在漕帮刘香主那双保养得极好、却指节粗大有力的手上。


“诸位,”龙在天声音平稳,带着盟主的威严,“新江湖,新气象。直播之事,关乎我武林各派未来生计,确需慎重。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本座昨夜思忖,这‘华山紫霞鸭脖’冠名虽好,但其酱料配方独特,用料考究,成本必然不菲。不知华山派这卤味生意,利润几何?可还……支撑得起如此规模的推广?”


白掌门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更盛:“哎呀盟主放心!薄利多销,薄利多销!全仰仗江湖同道和粉丝们捧场!”


“哦?薄利?”龙在天点点头,目光又转向冲虚道长,“武当‘梯云纵急送’,轻功绝学用于民生,善莫大焉。只是,弟子们日夜奔波,损耗不小吧?听闻最近还添置了统一制式的‘疾风履’?”


冲虚道长抚须的手顿了一下,神色如常:“回盟主,确有其事。弟子们脚程快些,也能多送几单,惠及更多百姓。”


“惠及百姓,好。”龙在天赞许道,目光却锐利地捕捉到冲虚道长眼底一闪而过的不自然。他最后看向玄苦大师:“大师,贵寺的‘铁头功护额’,用料乃是金刚岩精炼?此物……似乎产自西域昆仑山深处,开采不易,运输艰难。不知贵寺,是如何大量获取的?”


玄苦大师低宣一声佛号,面色平静:“阿弥陀佛。此乃佛缘,有虔诚信众供奉,亦有……合作伙伴襄助。”他含糊地带过,目光却不易察觉地与漕帮刘香主碰了一下。


龙在天将这一切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袖中那枚令牌,冰冷依旧。


“原来如此。”他露出一个恍然的笑容,将策划案轻轻放在桌上,“新江湖,新门路,诸位掌门、香主,果然都是经营有方的高人。龙某佩服。”


他话锋再次一转,语气变得深沉:“不过,江湖再新,有些老规矩,还是不能忘的。比如……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比如……取财有道,莫走邪路。”


客厅里的气氛,因他这意有所指的话语,瞬间变得有些凝滞。白掌门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冲虚道长捻须的动作快了些,玄苦大师垂下了眼帘,漕帮刘香主则端起茶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口。


“盟主所言极是!”白掌门率先反应过来,连忙应和,“我们华山派做生意,最讲诚信!酱料里绝对真材实料!”


“是啊是啊!”

“阿弥陀佛,诚信为本。”


龙在天看着他们略显急促的附和,心中冷笑。他不再追问,只是淡淡道:“直播首秀,就按白掌门的意思办吧。细节你们敲定。不过……”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本座希望,这场‘首秀’,是干干净净的。别让那些……不该有的‘佐料’,污了这场新江湖的‘盛事’。诸位,明白吗?”


“明白!明白!”

“盟主放心!”

“阿弥陀佛,定当洁身自好!”


龙在天满意地点点头,端起管家奉上的清茶,不再言语。心中那点火星,却在风清扬的拨弄和眼前的试探下,渐渐燃起冰冷的火焰。


这浑水,他暂时还不想跳。但他要站在岸边,把搅水的、吃鱼的,都看得清清楚楚!


直播首秀的喧嚣尚未开始,一场无声的较量,已在洞庭湖畔的“听涛小筑”悄然拉开了序幕。而龙在天袖中那枚来自湖底淤泥的冰冷令牌,将成为他在这片浑浊新江湖中,探向深渊的第一根触角。

洞庭湖畔的“听涛小筑”,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巨大的“江湖风云榜”直播铜匣子被安置在庭院中央,投射出龙在天身着玄色蟒袍(经过精心熨烫,油渍已除)、手持龙吟剑(终于被捡了回来,重新擦拭得寒光闪闪)的威武影像。屏幕上,“剑气纵横”的金光特效伴随着密集的打赏提示疯狂闪烁,映照着台下各派掌门、弟子以及闻风而来的各路“江湖粉丝”们兴奋发红的脸。


“感谢‘我爱鸭脖’老铁打赏的十艘‘紫霞战舰’!盟主大人,快讲讲当年您是怎么一招‘龙翔九天’劈了魔教左使的?!”华山白掌门红光满面,声嘶力竭地充当着热情洋溢的主持兼气氛组,手里还不忘举着一根油亮的“紫霞鸭脖”当道具。


龙在天端坐高台,脸上挂着符合“前武林盟主”身份的、略带沧桑又不失威严的微笑,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过全场。他配合着白掌门的吆喝,用沉稳的语调讲述着那些早已被演绎过无数遍的江湖旧事,引来台下一阵阵惊叹和更密集的打赏弹幕。他袖中那枚来自湖底淤泥的冰冷令牌,正紧贴着他的手腕。


直播进行到高潮,屏幕上突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礼物雨”——一艘艘金光灿灿、刻着“漕”字的巨船模型几乎淹没了整个画面!漕帮刘香主在台下矜持地微笑着,向龙在天遥遥拱手。


“感谢!感谢漕帮刘香主豪掷万金!打赏的‘漕运宝船’!”白掌门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盟主!快!快给刘香主和咱们漕帮的兄弟们亮个相!”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那巨大的直播铜匣的“镜头”,都聚焦在龙在天身上,等待着他的“互动”。


龙在天缓缓起身,脸上依旧是那无可挑剔的淡然微笑。他没有走向刘香主,反而踱步到旁边一张摆满了“华山紫霞鸭脖”、“武当特供素斋点心”以及“少林铁头功护额(限量版)”的展示桌前。他拿起一根酱汁淋漓的鸭脖,在无数目光和直播镜头的注视下,对着光线仔细看了看。


“白掌门,”龙在天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现场的喧嚣,“这酱料,色泽红亮,香气诱人,果然不凡。不知其中一味特殊的‘提鲜’佐料,产自何处?”


白掌门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盟主……您说笑了,就是些寻常的香辛料,八角、桂皮……”


“寻常?”龙在天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猛地将手中的鸭脖狠狠砸向桌面!同时,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已精准地扣住了旁边漕帮刘香主的手腕!


“啊!”刘香主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痛呼。


“刘香主,”龙在天的声音如同寒冰,“你腕上这串‘海沉香’珠子,成色极佳,怕不是凡品。只是……这香气里,怎么混着一股‘醉仙草’的甜腻?还有你漕帮那些日夜穿梭、快得不同寻常的‘物流’船只,运的真是寻常货物?”


现场一片死寂!连直播弹幕都停滞了一瞬!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盟主!你血口喷人!”白掌门脸色煞白,厉声喝道,手已按向腰间佩剑。


“血口喷人?”龙在天冷笑一声,另一只手已从袖中滑出那枚冰冷的令牌。他看也不看,将令牌尖锐的棱角狠狠刮过桌上那根被砸烂的鸭脖酱料,又闪电般在刘香主挣扎的手腕珠串上猛地一刮!


细小的粉末簌簌落下。


龙在天松开刘香主,高高举起那枚沾着酱料和木屑的令牌,对着直播铜匣投射出的强光,也对着台下所有惊疑不定的目光。


“诸位请看!”他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死寂的庭院中炸响,“风师叔沉剑湖底二十年,捞上这令牌时,它还裹着一层特殊的淤泥!这淤泥,遇‘醉仙草’之精粹,遇‘五石散’之残渣,便会显出异色!诸位且看这令牌刮下的粉末,对着光,是何颜色?!”


强光下,令牌上刮下的粉末混合物,赫然呈现出一种妖异的、近乎荧光的幽蓝色!与令牌本身古朴的金属光泽形成刺眼的对比!


现场瞬间哗然!醉仙草!五石散!那可是朝廷明令禁止、祸国殃民的剧毒之物!沾之成瘾,倾家荡产!


“不!这是污蔑!是妖法!”白掌门目眦欲裂,拔剑欲上。刘香主也脸色铁青,漕帮的打手们蠢蠢欲动。武当冲虚道长和少林玄苦大师脸色剧变,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污蔑?”龙在天猛地抽出腰间的龙吟剑!寒光暴涨,剑气森然!他不再掩饰,属于武林盟主巅峰强者的恐怖威压轰然爆发,瞬间笼罩全场!那些蠢蠢欲动的漕帮打手和华山弟子,如同被无形的巨石压住,动弹不得!


“华山派卤味秘方,以‘醉仙草’提味增香,令人欲罢不能!武当‘梯云纵急送’,明为送餐,暗则利用其快捷隐秘,为漕帮运送‘五石散’原料!少林‘铁头功护额’所用‘金刚岩’,开采于昆仑绝域,其伴生矿正是提炼‘五石散’的关键!而这一切,都依托于漕帮庞大的‘物流’网络,销往各地!你们披着新江湖的生意皮,行的却是比魔教更歹毒的勾当!”龙在天的声音字字如刀,斩钉截铁!


证据确凿!逻辑清晰!再联想到华山派、武当派、漕帮近年的暴富和异常扩张……台下各派掌门、弟子,以及那些原本看热闹的“粉丝”,脸色全都变了!震惊、愤怒、恐惧、鄙夷……各种情绪交织!


“拿下!”龙在天一声令下!早已得到他暗中授意、埋伏在外的部分忠于盟主的亲卫,以及一些被蒙在鼓里、此刻义愤填膺的正直门派高手,瞬间从暗处涌出!


一场混战在“听涛小筑”爆发!但胜负已无悬念。白掌门和刘香主负隅顽抗,很快被龙在天亲自出手制服。冲虚道长和玄苦大师面如死灰,并未抵抗,只是长叹一声,束手就擒。他们或许未直接参与,但知情不报,甚至默许门下资源被利用,已是难辞其咎。


那巨大的直播铜匣子,忠实地记录下了这一切——从盟主突然发难,到令牌验毒,再到揭露惊天阴谋,最后到混战擒凶!原本喧嚣的弹幕,此刻被无数“???”、“天啊!!!”、“严惩败类!”、“盟主威武!”所淹没。


直播信号,最终在一片混乱和官府衙役冲入院落的呼喝声中,被强行切断。


一个月后。


洞庭湖水波不兴,倒映着天光云影。君山脚下,老渡口依旧荒凉。


龙在天独自一人,站在那艘半沉的破船旁。他依旧穿着那身玄色蟒袍,但腰间已无龙吟剑。那把剑,连同白掌门、刘香主等人的罪证,一并移交给了朝廷刑部。一场席卷江湖的清洗正在展开,牵连甚广。


他摊开掌心,那枚来自湖底的冰冷令牌静静躺着。它的使命已经完成。


芦苇丛中传来熟悉的沙沙声。风清扬那佝偻的身影,如同幽灵般出现。他依旧一身破旧渔翁打扮,手里拎着两条刚钓上来的小鱼。


“动静不小啊,龙小子。”风清扬瞥了他一眼,自顾自地找地方生火。


“师叔……”龙在天看着风清扬熟练地处理小鱼,声音有些低沉,“江湖……是不是被我搅得更浑了?”


“浑?”风清扬嗤笑一声,将小鱼串上树枝,“这水,什么时候清过?你不过是把沉在底下的烂泥,搅到了水面上。让岸上的人看清楚了,也让水里的鱼虾,知道怕了。”


火苗升腾,烤鱼的焦香再次弥漫开来。


“那些人……”龙在天指的是被抓捕的头目。


“自有王法收拾。”风清扬翻动着树枝,“旧江湖的债,新江湖的法,总得有个了结。至于底下的小鱼小虾,还有那些真靠卖鸭脖、送外卖糊口的……日子还得过。”


龙在天沉默。是啊,日子还得过。华山派需要新的掌门,武当弟子还得送餐,少林的护额可能真得换种石头做了。漕帮被朝廷接管整顿,物流网络依旧运转,只是规矩变了。


“你呢?”风清扬撕下半条烤好的鱼,递给他,“盟主大印交出去了,龙吟剑也送官当证物了。打算干嘛?真去开直播卖回忆录?我看行,你揭发这案子,现在名气可大了,流量肯定爆。”


龙在天接过烤鱼,咬了一口。依旧是纯粹的焦香鲜甜。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释然和一丝疲惫:“不了。这新江湖的水太深,花样太多,我老了,玩不转。”


他望着烟波浩渺的湖面,那些挂着新式旗帜、往来穿梭的漕运船只依旧繁忙,只是旗帜上“漕帮”的字样,换成了“官督商办”的徽记。


“江湖已经不是那个江湖了,”龙在天低声说,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对自己确认,“打打杀杀、快意恩仇的旧梦,该醒了。但……”他顿了顿,眼神变得坚定,“只要水里还有鱼虾,岸上还有人,这江湖就死不了。它只是……换了个活法。”


他拍了拍沾上炭灰的蟒袍下摆:“这身皮,也该脱了。”


风清扬啃着鱼骨头,浑浊的老眼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算你小子还没糊涂到底。”


龙在天将剩下的半条鱼几口吃完,把鱼骨丢进水里。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承载了太多故事的湖水和芦苇荡,又看了看风清扬那与世无争、专心烤鱼的佝偻身影。


“师叔,保重。”


风清扬挥了挥油乎乎的手,头也没抬:“滚吧滚吧,别耽误老头子我钓鱼。”


龙在天笑了笑,转身,沿着泥滩,一步一步,走向远处依稀可见的城镇轮廓。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那身象征着一个时代的玄色蟒袍,在暮色与水光中,渐渐模糊。


几天后,洞庭湖畔最大的酒楼“望江楼”门口,新立起一块不大不小的招牌:


“龙记鱼汤面”

“秘制烤银鱼,每日限量”

“掌柜:老龙”


店里,曾经的武林盟主龙在天,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围裙,动作麻利地给客人端上一碗热气腾腾、汤色奶白的鱼汤面。他脸上带着平和的笑意,听着食客们高谈阔论:


“听说了吗?漕运新规下来了,严查夹带!”

“华山派新掌门是个女的!发誓要重振‘君子剑’名声,鸭脖生意好像真不掺假了,味道还行……”

“武当急送现在规矩多了,迟到真赔钱!我那单素面,赔了我半斤卤豆干!”

“少林寺?嗨,玄苦大师闭门思过去了,新方丈说以后只卖开过光的平安符和素点心……”

“对了,那个‘江湖风云榜’直播还在呢!听说昨晚是峨眉玉女剑阵表演剑舞,打赏也挺多……”


龙在天(老龙)听着,擦擦手,又转身去后厨,捞起两条活蹦乱跳的银针鱼。炉火映着他平静的脸。


窗外,洞庭湖水浩浩荡荡,新的船只载着新的货物和新的故事,驶向远方。江湖的水,从未停止流动,只是浪花,换了模样。


他拿起刀,熟练地刮去鱼鳞。刀光闪过,干净利落,依稀还是当年名震天下的“龙翔九天”的影子,只是如今,只为片出最鲜嫩的鱼肉。


这江湖,终究不再是那个江湖了。但活着的人,总得在时代的浪潮里,找到自己新的码头,熬好自己的那碗鱼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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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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