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味、烟味、廉价香水味和炸物的油腻气息在后门狭窄的通道里发酵，闷得人透不过气。苏棠靠在冰冷的、沾着不明污渍的砖墙上，右手捏着一瓶廉价的矿泉水，瓶壁凝结的水珠濡湿了她的指尖。震耳欲聋的音乐和人群的喧嚣被厚重的防火门隔开，只剩下闷闷的鼓点和隐约的叫喊，像隔着一层棉被。她仰头灌了一大口冰水，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干涩和胃里翻腾的不适。下午公寓里林夏濒死的窒息感，施缪情脱力的背影，陆晚柠压抑的痛呼，还有沈知意那冰冷的手指深陷在林夏断肢皮肉里的画面……像冰冷的碎片，在这短暂的喘息间隙里尖锐地刺上来。她闭上眼，额角抵着冰冷的墙壁。
就在这时，通道另一端，堆满空啤酒箱的阴影里，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带着迟疑和谨慎。
苏棠几乎是瞬间就绷紧了神经。她猛地睁开眼，目光锐利地扫向声音来源。手指下意识地收紧，塑料水瓶在她右手掌心发出轻微的变形声。
阴影里，一个身影慢慢挪了出来。个子不高，穿着件宽大的、兜帽拉得很低的黑色连帽衫，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肩膀微微缩着，像要把自己藏进衣服里。她的脚步停在距离苏棠几步远的地方，没有再靠近。通道尽头昏暗的安全指示灯，在她脚边投下一小圈模糊的光晕。
苏棠的警惕在看到对方从阴影里露出的、紧抓着卫衣口袋边缘的右手时，稍稍放松，但眉头蹙得更紧。那手指纤细，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带着一种熟悉的、怯生生的紧张感。
“迷迭香？” 苏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在狭窄的通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阴影里的人明显僵了一下。随即，一只右手慢慢地、迟疑地抬起来，拉下了兜帽。帽子下的脸露了出来——是方优灵。清秀的五官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眼神像受惊的小鹿，飞快地扫过苏棠的脸，又立刻垂下，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她下意识地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
“苏……苏棠姐……” 她的声音细弱得像蚊子叫，几乎被通道另一端闷闷的鼓点盖过。她右手依旧紧紧抓着卫衣口袋的边缘，指尖用力得发白。
“你怎么在这儿？” 苏棠的声音没什么波澜，目光却带着审视，牢牢锁在方优灵脸上。星海乐队的人，出现在星尘乐队兼职的酒吧后台？这绝不是巧合。
方优灵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衣领里。她右手在口袋里无意识地搅动着什么，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我……我……” 她似乎想说什么，又卡住了，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像是被自己呛到。她的目光飞快地瞥了一眼那扇隔绝着喧嚣的厚重防火门，又飞快地垂下，带着一种深重的忧虑和恐惧。“我担心……林夏姐……她下午……” 声音细若游丝，后面的话被含糊地吞了下去。下午那场几乎失控的窒息，显然她不知从什么渠道知道了。
“她没事。” 苏棠的声音很冷，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和拒人千里之外的疲惫。她不想在这个地方，这种时候，和一个星海乐队的人讨论林夏的伤势。尤其对方还是宫长志雄曾经的“传声筒”。她右手拧紧矿泉水瓶盖，塑料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方优灵的身体因为苏棠冰冷的语气而瑟缩了一下。但她没有退缩，反而像是鼓足了极大的勇气，猛地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真切的担忧，有挣扎的痛苦，还有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急切。
“苏棠姐！”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随即又意识到什么，猛地压低了声音，急促地说，“宫长先生……他……他知道了！” 她右手终于从口袋里抽了出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揉皱的、对折起来的纸条。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他……他让我转告你……‘星辰坠落，余烬难燃’。” 她几乎是颤抖着念出这八个字，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还有……他……他说，‘星尘’这个名字……该熄了。”
“熄了”两个字，像两枚冰锥，狠狠扎进苏棠的耳膜！
苏棠的身体猛地一僵！捏着矿泉水瓶的右手指关节瞬间绷紧发白！塑料瓶在她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宫长志雄！这个名字带来的阴影，远比这酒吧后巷的污浊更令人窒息！星辰坠落……余烬难燃……名字该熄了……冰冷的宣告，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和彻底放弃的决绝！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她的脊椎瞬间爬遍全身！
方优灵看着苏棠骤然变色的脸和紧绷的身体，眼底的恐惧更深了。她右手捏着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往前递了递，动作带着一种献祭般的卑微和恐慌。“他……他说……让你自己……‘想清楚’……”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还有……乐队……乐队的后续……所有赞助……中止了……从今天起……”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重锤砸下。
通道里死寂了一瞬。只有远处闷闷的鼓点还在敲打，像某种不祥的倒计时。
苏棠的目光死死钉在方优灵右手捏着的那张纸条上。那张薄薄的纸片，此刻像烧红的烙铁。她右手猛地抬起，不是去接纸条，而是闪电般抓住了方优灵的右手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啊！” 方优灵痛呼一声，手里的纸条差点掉在地上！她惊恐地看向苏棠，手腕被攥得生疼，骨头仿佛都要被捏碎！苏棠的眼神冰冷得像淬了毒的刀子，带着巨大的压力和审视，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他让你来的？” 苏棠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骇人的力量，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方优灵脸上，“还是你自己要来的？”
方优灵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在眼眶里打转。她看着苏棠冰冷刺骨的眼神，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剧痛和巨大的压迫感，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没……没人知道我来……” 她哽咽着，声音破碎，“我……我真的只是……担心……” 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苏棠姐……对不起……对不起……” 她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右手依旧紧紧攥着那张纸条，指关节扭曲发白。
就在这时，通道那端厚重的防火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沈知意右手握着拨片，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她似乎只是出来透口气，冷冽的目光随意地扫过通道，瞬间就捕捉到了角落里这无声对峙的、充满张力的画面——苏棠右手死死抓着方优灵的手腕，方优灵满脸泪水，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揉皱的纸条。
沈知意的脚步顿住了。她站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昏暗的光线勾勒出她沉默而冷硬的侧影。她的目光在苏棠冰冷紧绷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方优灵那张布满泪水和恐惧的脸上，最后定格在她右手紧攥的那张纸条上。她的眼神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和漠然。她右手的拨片无意识地在琴弦上刮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刺耳的噪音，在狭窄的通道里显得格外突兀。
苏棠像是被这噪音惊醒。她猛地松开了钳制方优灵手腕的右手。
方优灵如蒙大赦，踉跄着后退一步，右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被捏得生疼的手腕，那里已经清晰地浮现出青紫色的指痕。她惊恐地看了一眼门口阴影里如同雕塑般冰冷的沈知意，又看了一眼脸色依旧铁青的苏棠，巨大的恐惧让她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她右手飞快地把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塞进卫衣口袋，像藏起一个烫手的罪证，然后猛地拉上兜帽，遮住自己泪流满面的脸，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冲进了通道另一端更深、更暗的阴影里，脚步声凌乱而急促，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通道里只剩下苏棠和沈知意。远处闷闷的鼓点依旧敲打着。苏棠右手垂在身侧，指尖因为刚才的用力而微微颤抖。她看着方优灵消失的黑暗，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刚刚松开的手掌，掌心还残留着捏紧塑料瓶和钳制手腕的麻木感。宫长志雄冰冷的宣告——“星辰坠落，余烬难燃”，“名字该熄了”，“赞助中止”——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绞痛。乐队最后的退路……彻底断了。
沈知意依旧站在门口的光影里，右手的拨片在指尖无意识地翻转着，反射着通道尽头安全指示灯幽微的绿光。她看着苏棠僵硬的背影，看着她垂落的手。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那冰冷的、漠然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冰层开裂般的复杂情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她右手捏紧拨片，转身，沉默地推开了那扇厚重的、隔绝着喧嚣与麻木的防火门，重新融入了酒吧震耳欲聋的声浪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