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巷咸腥的风卷着垃圾的腐臭味,刀子般刮在脸上。苏棠被周小满右手半架半搀着,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每一步都牵扯着右手臂上被抓破的血痕,火辣辣的刺痛混着刺骨的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沈知意和陈默沉默的背影在前方几步远的地方晃动,很快融进码头区浓稠的夜色里,像两滴墨汁滴进污水。
“家”。
这个字眼从周小满嘴里说出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一丝徒劳的暖意,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苏棠心口。那个弥漫着药味、汗味、无声恐惧和冰冷绝望的公寓?那个有林夏微弱艰难的喘息,有施缪情脱力的背影,有陆晚柠压抑痛呼的囚笼?还有……宫长志雄那八个冰冷的字——“星辰坠落,余烬难燃”——像无形的绞索,死死勒着她的喉咙。
老旧公寓楼的楼道比外面的夜更黑,更沉。感应灯坏了,只有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照亮脚下油腻的台阶和剥落的墙皮。空气里是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混合气味:隔夜外卖的油腻、药膏的清凉、消毒水的刺鼻……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名为“绝望”的腐败气息。
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门被推开。
客厅的景象像一幅凝固的地狱画卷。
林夏依旧瘫在单人沙发里,像一具被抽干了水分的苍白人偶。冷汗浸透的额发黏在皮肤上,左臂断肢夹板上方那五个深紫色的指印肿胀得发亮,边缘泛着不祥的青黑。每一次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胸膛起伏,都伴随着喉咙深处撕裂般的杂音,像破旧风箱最后的哀鸣。下午那场濒死的窒息和沈知意粗暴的钳制留下的双重创伤,彻底榨干了她最后一丝生命力,只剩下游丝般的气息在生死边缘飘荡。
施缪情靠在那堆冰冷的纸箱旁,背对着门口。吊着的左臂三角巾彻底散了,像条肮脏的破布歪斜地挂在脖子上,手臂无力地垂落在脏污的地毯上。她的肩膀微微耸动,右手死死抠着纸箱边缘,指甲缝里塞满了粗糙的纸屑。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从她紧咬的牙关里断断续续地挤出来,混着粗重痛苦的喘息。左肩关节处传来的、如同被撕裂般的剧痛,显然已经超出了忍耐的极限。
陆晚柠蜷缩在轮椅旁边的地板上,姿势扭曲。那条打着厚重支具的右腿以一个极其别扭的角度压在身下,支具硬壳边缘死死抵着她大腿外侧迅速肿起的、泛着青紫的皮肉。她左手死死捂着伤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扭曲发白,右手则徒劳地抠着冰冷的地板。豆大的冷汗顺着她惨白的脸颊往下淌,身体因为剧痛而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呜咽。下午被施缪情手肘撞到的地方,加上刚才在轮椅边摔倒的二次伤害,让骨裂的痛苦达到了顶点。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汗味、血腥味(来自施缪情右手手腕上被陆晚柠指甲抠破的、已经凝结的血痕,也来自陆晚柠右腿支具下新添的肿胀淤伤),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呕吐物的酸腐气——不知是谁留下的。下午那场失控撕扯和生死搏斗的狼藉还在地上——翻倒的空饮料杯、滚落一旁的药瓶、被踩皱的乐谱纸……无声地诉说着刚刚过去的灾难。
门打开的瞬间,死寂被打破。
施缪情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像两簇燃烧的毒火,瞬间钉在门口被周小满搀扶着、狼狈不堪的苏棠身上!也扫过了跟在后面沉默进门的沈知意和陈默。
“钱呢?!” 施缪情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没散尽的痛楚,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渣,狠狠砸向苏棠!“他妈的三小时!气氛组!钱呢?!” 她右手撑着冰冷的地面,想把自己从地上拔起来,动作牵扯到左肩撕裂般的剧痛,让她“嘶”地倒抽冷气,身体剧烈一晃,只能更用力地右手抠住纸箱,指关节泛出惨白。
她的质问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陆晚柠濒临崩溃的神经。
“钱?!” 陆晚柠猛地抬起头,脸上泪水、冷汗和因剧痛而扭曲的表情混在一起,显得狰狞可怖。她右手狠狠捶了一下冰冷的地板,发出“砰”的闷响!“你看看!看看这堆烂摊子!” 她左手指着沙发上无声无息的林夏,指关节因为用力而颤抖,“看看她!看看我这条破腿!” 她右手又用力捶了一下自己那条被支具禁锢、正承受着酷刑般的右腿,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声音都变了调,“钱?!钱能买命吗?!能他妈让这堆烂骨头长好吗?!” 巨大的痛苦、憋屈和绝望让她彻底失控,吼声在狭小的客厅里回荡,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
苏棠被周小满搀扶着,站在门口这片绝望风暴的中心。施缪情毒火般的目光,陆晚柠崩溃的嘶吼,林夏游丝般的气息,还有手臂上火辣辣的伤口和宫长志雄冰冷的诅咒……所有的一切像沉重的巨石,狠狠砸在她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上。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死,干涩发紧,一个音节也挤不出来。钱?那几张皱巴巴的、带着酒吧劣质酒精和汗臭味的纸币,此刻正冰冷地躺在她外套口袋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它买不来林夏顺畅的呼吸,买不来施缪情肩膀的痊愈,买不来陆晚柠腿骨的愈合,更买不来宫长志雄施舍的生路。
巨大的、冰冷的疲惫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甚至没有力气去回应施缪情和陆晚柠的质问。身体晃了晃,几乎将全部重量都压在了周小满身上。
周小满右手用力支撑着苏棠,她能感觉到苏棠身体的冰冷和颤抖。眼前的景象让她心胆俱裂——施缪情吊着左臂的绝望嘶吼,陆晚柠腿上支具下惨不忍睹的肿胀,林夏无声无息的濒死状态……还有苏棠手臂上那几道渗血的抓痕和此刻崩溃的状态……一股巨大的恐惧和无助感狠狠攫住了她。她左手腕的旧伤隐隐作痛,只能更用力地用右手支撑住苏棠。
沈知意沉默地站在玄关的阴影里,背着她那把吉他。她冰冷的目光扫过客厅里这片人间地狱般的景象——施缪情吊着的左臂和布满血丝的眼睛,陆晚柠腿上刺目的淤肿和扭曲痛苦的脸,林夏左臂上骇人的指印和游丝般的气息……最后,她的目光落在被周小满搀扶着、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苏棠身上,落在她右手臂上那几道新鲜的抓痕上。下午通道里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苏棠右手死死勒着方优灵脖子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右手搭在吉他背带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眼神深处那片深不见底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翻涌起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冰冷的审视,有沉重的失望,或许……还有一丝被这彻底绝望碾碎的疲惫?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沉默的存在,像一块压在所有人心口的寒冰。
陈默右手拎着效果器包,径直走到墙角堆放线材的地方。他没什么表情地把包放下,右手插回裤兜。他的目光扫过客厅的狼藉,扫过每一个伤员的惨状,扫过苏棠的崩溃,最后落在茶几上那个半开的药盒上。他右手伸过去,拿起药盒,拇指和食指极其精准、无声地拨弄着里面所剩无几的药板。锡箔纸被翻动时发出的极细微的窸窣声,在这片死寂和嘶吼后的余波里,显得格外冰冷刺耳。像是在清点着这间绝望囚笼里最后一点残存的、维系生命的筹码。
施缪情看着苏棠失魂落魄、连话都说不出来的样子,看着陈默右手清点药片的动作,看着沈知意冰冷的沉默,看着陆晚柠因剧痛而扭曲的脸……一股巨大的、灭顶的绝望感彻底吞噬了她。毒火般的愤怒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她右手无力地松开抠着纸箱的手指,身体向后重重一靠,撞在冰冷的纸板上。她闭上眼睛,吊着的左臂传来一阵被遗忘的、麻木的钝痛。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呜咽般的叹息。
“呵……钱……” 她喃喃着,声音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烟,带着浓重的自嘲和彻底的疲惫,“是啊……钱能干什么呢……” 她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吊着的左臂手腕,那里被三角巾带子勒出的红痕已经发紫。
客厅再次沉入比之前更沉重的死寂。只有林夏喉咙深处那如同游丝般的、撕裂的喘息声,陆晚柠因为剧痛而无法抑制的、压抑的抽泣声,还有陈默右手翻动药片时那细微的、令人心悸的窸窣声。窗外的霓虹灯光扭曲地投射进来,在冰冷的地板上涂抹着怪诞陆离的色彩,却无法照亮这片被绝望和伤痛彻底冻结的废墟。空气里,药味、汗味、血腥味、呕吐物的酸腐味,混合着一种名为“穷途末路”的、令人窒息的气息,无声地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