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江湖
书名:江湖杂记 作者:苗疆公子 本章字数:8878字 发布时间:2025-06-26

江南的梅雨,缠缠绵绵下了三天三夜。雨水敲打在铁匠铺陈旧的瓦檐上,又沿着屋檐汇聚成线,滴落在门前被踩踏得坑洼不平的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混杂着泥土的腥味、铁器冷却后特有的金属腥气,还有炉膛里尚未完全熄灭的炭火余烬,闷得人有些透不过气。


铺子里,炉火只剩下一片暗红,懒洋洋地映照着四壁挂着的锄头、镰刀和几把粗陋的柴刀。我坐在炉边那张磨得油亮的矮凳上,粗布短褂敞着怀,露出胸膛上几道颜色早已暗淡的旧疤,像盘踞的蜈蚣。手里捏着个粗陶酒碗,劣质的烧刀子滚过喉咙,一线灼热直烧到胃里,才勉强驱散了些许骨头缝里渗出的阴冷湿气。


这打铁的日子,一晃,竟已二十年了。当年那柄饮血无数的长剑,连同它的乌木剑匣,早已被我塞进了墙角那口积满厚厚灰尘的旧木箱深处。铁锤击打砧铁的声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成了我仅剩的节拍。江湖?那个血雨腥风、快意恩仇的所在,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笃、笃、笃……”


敲门声突兀地响起,很轻,却带着一股穿透雨幕的执拗,敲打在虚掩的铺门上。


我皱了皱眉,放下酒碗。这连绵的雨天,寻常百姓都缩在家中,谁会冒雨来找一个打铁的老汉?我起身,粗硬的手掌在油腻的围裙上擦了擦,才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外站着个少年。雨水把他浇得透湿,单薄的粗布衣裳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骨架。他低着头,水珠顺着湿漉漉的额发不断滴落。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长条形的布包,包裹被雨水浸透,沉甸甸的。


“老伯……”少年的声音嘶哑,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冻得发青,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毒的针尖,死死钉在我脸上。那眼神里翻滚着一种我太过熟悉的东西——刻骨的恨意,和一种濒临疯狂的绝望。


他没再说话,只是将那个湿透的布包,像交付一件祭品般,极其缓慢地、极其郑重地递到我面前。


我沉默地看着他,目光最终落在那布包上。一种沉寂了二十年、几乎被遗忘的冰冷预感,悄然爬上脊椎。我伸出手,接了过来。入手冰凉沉重,布包被雨水浸得深一块浅一块。我解开那粗糙的绳结,一层层剥开湿透的粗布。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混合着雨水的气息,猛地冲了出来。


粗布褪尽,露出的是一面残破的旗。


黑底,暗红丝线绣成的狰狞蜈蚣,在湿漉漉的旗面上扭曲着。蜈蚣的几节身躯被利器撕裂,断口处颜色深褐,是被大量血水浸泡后又干涸凝固的痕迹。旗的一角,还用金线绣着一个歪歪扭扭、却透着无尽邪气的“杀”字。


七杀门!


仿佛一道无声的霹雳在脑中炸开!二十年前的腥风血雨、凄厉的惨叫、冲天的火光……无数破碎染血的画面瞬间冲垮了记忆的堤坝,排山倒海般涌来!我握着旗杆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咔咔”的脆响,坚硬的老竹杆几乎要被捏碎。


我猛地抬头,眼前却只有空荡荡的雨巷和弥漫的水汽。那个送旗的少年,如同鬼魅,已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茫茫雨幕深处。


七杀门……不是早就被我连根拔起了吗?这面象征着死亡与诅咒的旗子,为何会再现人间?


我握着那面湿冷、浸透仇人鲜血的旗,一步步退回到铁匠铺昏暗的炉火旁。暗红的火光跳跃着,映在冰冷的蜈蚣图案上,那蜈蚣的复眼似乎活了过来,闪烁着恶毒的嘲弄。二十年前那个血与火的夜晚,每一个细节都带着烧灼般的痛楚,清晰无比地撞回心头——


也是这样的雨夜。我那时身在千里之外,为一桩旧诺奔波。等我接到飞鸽传书,昼夜兼程赶回那处僻静的竹林小筑时,一切都太晚了。


家没了。


冲天的烈焰吞噬了熟悉的竹篱茅舍,舔舐着漆黑的夜空,将冰冷的雨水都映照成一片妖异的血红。焦黑的梁柱在火中呻吟倒塌,发出令人心碎的噼啪声。空气里弥漫着木材焦糊、皮肉烧灼和浓烈血腥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雨水混着血水,在泥泞的地上肆意流淌,形成一道道暗红的小溪。妻子林秋……那个总是温柔笑着,等我归家的女人,就倒在门前的泥水里。她身上至少有十几处刀伤,最致命的一刀在胸口。她的一只手,五指深深抠进冰冷的泥地里,凝固成一个绝望的姿势。那双曾盛满温柔春水的眼睛,此刻空洞地睁着,死死望向被火焰吞噬的家门方向。雨水打在她冰冷的脸上,混着凝固的血污流下。


而我们的家……我们那尚未学会走路、只会咿呀学语的孩儿……我发疯般冲进火海,只找到一具小小的、蜷缩在焦黑摇篮里的焦炭……


那一刻,世界在我眼前崩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血色和冰冷的雨。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退隐之念,都在这惨绝人寰的景象前化为齑粉。我拔出腰间那柄饮血无数的长剑,剑锋在火光和血光中发出凄厉的嗡鸣。


接下来的一个月,江湖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七杀门的总舵、分舵,所有和这个邪派沾边的地方,被我一一踏平。我循着那些歹徒身上特有的毒镖印记,一路追杀。剑下亡魂无数,血染长街。江湖人送绰号“血手修罗”。


直到最后,我亲手斩下了七杀门主那颗戴着青铜面具的头颅。面具掀开,下面是一张完全陌生、因恐惧而扭曲的年轻面孔。当时的狂怒与悲痛稍稍冷却,一丝疑云掠过心头:七杀门主,何时换了人?那夜带头屠戮我满门、手段狠辣老练的头领,绝非这等货色!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复仇的烈焰烧尽。仇人伏诛,血债已偿,这江湖,再无留恋。


我抛下沾满血污的长剑,带着一身洗不净的血腥气和一颗彻底死去的心,隐姓埋名,躲进了这江南小镇,终日与铁锤、炉火为伴。


二十年……整整二十年!


这面带着浓烈血腥味的七杀门蜈蚣旗,像一道来自地狱的符咒,狠狠撕开了早已结痂的伤疤。那少年眼中刻骨的恨意,与当年我冲入火海时的眼神,何其相似!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我的心脏:难道……当年的血仇,并未了结?那个真正的元凶,那个戴着面具的七杀门主,那个屠戮我满门的畜生……他还活着?!


沉寂的铁匠铺里,只有炉火偶尔发出的轻微爆裂声,和我自己沉重得如同擂鼓般的心跳。我缓缓转过身,目光穿透昏暗的铺子,死死盯住墙角那口被遗忘多年的旧木箱。


箱子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蛛网密布,像一座小小的坟茔,埋葬着一段我以为早已尘封的过往。


我一步步走过去。脚步沉重,每一步都踏在二十年的时光尘埃上。粗粝的手掌拂开蛛网,拍掉厚厚的积尘,露出底下那深沉的乌木颜色。我摸索着,手指在箱盖边缘一处不起眼的凹槽里用力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机括弹开。


我掀开沉重的箱盖。一股陈年的木料和铁器混合的、带着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箱底,静静地躺着那柄曾饮血无数的长剑。剑鞘是普通的鲨鱼皮,早已黯淡无光。剑柄缠着的丝绳也已褪色。唯有剑格处,一丝若有若无、洗刷不尽的暗红痕迹,昭示着它曾经历的血雨腥风。


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剑柄。一股熟悉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寒意,瞬间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二十年打铁磨砺出的粗厚老茧,也挡不住那深入骨髓的冷冽。


这一次,不是旧诺,是血债。一笔我以为早已结清、却原来只是被深深掩埋的血债。


剑柄入手,沉重依旧。手腕微微一沉,随即稳住。一股沉寂了太久的力量,在血脉深处缓缓苏醒,带着铁锈和血腥的气息。我反手轻轻一推,将沉重的箱盖重新合拢。


铁匠铺外,雨势稍歇,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如同泼墨。我最后看了一眼炉膛里那点将熄未熄的暗红余烬,再未回头。


---


沧浪山巅,沧浪台。


此地历来是武林大会之所,今日更是人山人海。旌旗猎猎,各门各派服色鲜明,刀枪剑戟寒光闪烁,映照着初夏有些刺眼的阳光。高台之上,铺着猩红的绒毯,绣着威武的麒麟图案。一张宽大的太师椅摆放在中央,端坐着当今武林盟主——柳千岳。


柳千岳年约五旬,面如冠玉,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更添几分儒雅庄重。他身着锦缎云纹袍,外罩一件玄色大氅,气度雍容,不怒自威。那双眼睛,温润平和,扫视台下群雄时,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悲悯与威严。他微微抬手,台下鼎沸的人声立刻如潮水般退去,鸦雀无声。这份威望,是二十年兢兢业业、处事公允、化解无数门派纷争积攒下来的。


“诸位同道!”柳千岳的声音清朗,以内力送出,清晰地回荡在沧浪台四周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天然的感染力,“今日武林大会,柳某不才,承蒙诸位抬爱,主持大局。然江湖之大,风波不止。除魔卫道,匡扶正义,乃我辈中人毕生之责!”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凛然正气:“近日,沉寂二十年的‘血手修罗’沈墨,再现江湖!此獠当年屠戮七杀门上下数百口,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七杀门纵有过错,也罪不至满门尽灭!此等行径,与邪魔何异?更兼有传言,其近日复出,又添血案,凶残更胜往昔!”


他目光如电,扫过全场,仿佛要洞穿每一个人的内心:“此等大魔头,一日不除,江湖一日不宁!今日,柳某在此号召天下英雄,放下往日些许芥蒂,同仇敌忾!凡能诛杀沈墨者,便是我武林正道之英雄!柳某以盟主之位担保,必以武林至尊之礼待之!共享除魔卫道之荣光!”


“除魔卫道!诛杀沈墨!”

“柳盟主英明!”

“誓杀魔头,还江湖太平!”


柳千岳话音未落,台下早已群情激愤。无数手臂高高举起,刀剑如林,闪烁着冰冷的寒光。呼喊声、怒吼声汇聚成一股狂热的洪流,在山巅之上激荡盘旋,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柳千岳的名字和“除魔卫道”的口号被反复高呼,声浪一浪高过一浪,仿佛那“血手修罗”沈墨,已是十恶不赦、人人得而诛之的盖世魔头。


柳千岳端坐椅上,脸上带着悲天悯人的凝重,微微颔首,接受着这山呼海啸般的拥戴。阳光落在他锦袍的云纹上,反射出柔和而尊贵的光晕,将他衬托得如同救世的神祇。


就在这时,山道通往高台的石阶尽头,出现了一个人影。


他走得很慢。一身洗得发白、沾着油污和铁锈星点的粗布短褂,与周围鲜衣怒马的武林群豪格格不入。乱糟糟的头发随意束在脑后,露出饱经风霜、刻满深刻皱纹的脸庞。唯有那双眼睛,沉寂如古井深潭,不起丝毫波澜,却又仿佛蕴藏着能将人灵魂都冻结的寒意。他的右手,随意提着一个乌沉沉的狭长木匣。


没有人注意到他最初是如何出现的,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只是被这鼎沸的人声所淹没。直到他一步步踏上那宽阔的、铺着猩红绒毯的台阶,走向高台中央。


鼎沸的声浪渐渐低落下去,如同退潮。一道道惊疑、审视、不屑的目光,聚焦在这个突兀闯入的老铁匠身上。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般响起。


“这老铁匠是谁?”

“走错地方了吧?”

“看他那破匣子,装的什么破烂?”

“守卫呢?怎么放这种人上来?”


柳千岳也看到了这个不速之客。他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蹙,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化为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淡淡威严的审视。他并未起身,只是看着那铁匠一步步走近,沉声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这位老丈,此乃武林大会重地,非请莫入。若有事,可稍后……”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那老铁匠,在他面前十步之外,停住了脚步。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眼睛,终于抬了起来,直直地、毫无波澜地看向柳千岳。那目光,平静得可怕,却像两把冰冷的凿子,似乎要凿穿他脸上那层温润如玉的皮相,直抵灵魂深处。


铁匠没有理会柳千岳的话,也没有在意台下数千道目光的聚焦。他伸出左手——那只布满厚厚老茧、指节粗大变形、带着常年打铁留下烫痕的手,动作极其缓慢,却又无比稳定地,打开了右手提着的乌木剑匣。


匣盖开启,没有寒光四射,没有剑气逼人。里面静静躺着的,并非预想中的长剑,而是一枚镖。


一枚造型奇特的飞镖,通体泛着幽暗的蓝绿色,像是淬了剧毒。镖身狭长,带着三道扭曲的血槽,尖端却铸成一个微缩的、极其狰狞的蜈蚣头形,獠牙毕露。蜈蚣的眼睛部位,镶嵌着两颗细小如针尖、猩红欲滴的宝石。


这枚毒镖出现的瞬间,柳千岳脸上那悲天悯人的威严和温润如玉的镇定,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面具,轰然碎裂!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到针尖大小,脸上血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骇人的惨白。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晃,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击中。虽然这失态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他便强行稳住了身形,但那双温润的眼眸深处,已翻涌起无法掩饰的惊涛骇浪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台下前排眼尖的高手也看到了那枚奇特的毒镖,有人倒吸一口冷气,发出压抑的惊呼:“七绝蜈蚣镖?!七杀门主的独门暗器!”


“他不是死了吗?这镖……”


死寂。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如同无形的寒潮,瞬间从高台中央扩散开去,迅速淹没了整个沧浪台。方才还喧嚣震天的声浪,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数千双眼睛,充满了震惊、茫然、难以置信,齐刷刷地钉在高台之上,钉在那枚小小的、却散发着致命威胁的毒镖上,钉在盟主骤然失色的脸上。


铁匠那嘶哑、干涩,如同铁片摩擦般的声音,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缓慢而沉重地敲进所有人的耳膜:


“柳盟主……”他顿了顿,目光死死锁住柳千岳惨白的脸,“可还记得……林秋?”


“林秋”二字出口,如同两道无形的惊雷,狠狠劈在柳千岳身上!他身体剧震,温润儒雅的面具彻底崩裂,只剩下扭曲的狰狞和极致的恐慌!那双眼睛里的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熄灭,被疯狂和毁灭的凶光取代!


“妖言惑众!邪魔外道,安敢污我清白!”柳千岳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完全失去了平日的从容。他猛地一拍太师椅扶手,整个人如同蓄满劲力的强弓,骤然弹射而起!腰间那柄象征着武林盟主无上权威的“沧浪剑”,带着一声清越激越、仿佛海浪怒啸的长吟,悍然出鞘!


剑光如匹练!瞬间撕裂了沧浪台上凝滞的空气!


没有试探,没有保留。柳千岳一出手,便是沧浪剑法中最凌厉、最霸道、也最耗费真元的杀招——“怒海惊涛”!二十年的盟主威名,二十年的功力沉淀,尽数灌注于这一剑之中!


剑光暴涨,层层叠叠,真的如同掀起了滔天巨浪!狂暴的剑气带着撕裂一切的毁灭气息,排山倒海般向那铁匠汹涌而去!剑锋未至,那凌厉无匹的劲风已将猩红的绒毯撕开一道长长的裂口,直逼铁匠面门!台下靠前的群雄只觉得劲风扑面,呼吸一窒,骇然失色!这一剑之威,足以开山裂石!


面对这足以让一流高手瞬间毙命的恐怖一剑,那铁匠却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块礁石。他依旧站在原地,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那双沉寂的眼眸深处,只有一片冰冷的、看透生死的漠然。


就在那层层叠叠、足以将人绞碎的剑浪即将吞噬他的刹那,他那握着乌木剑匣的右手,终于动了!


动作极其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笨拙——就像是铁匠铺里,他每日无数次重复的那个动作:高举铁锤,然后,对着烧红的铁块,用尽全力,狠狠砸下!


没有招式,没有变化,没有花哨。就是纯粹的、凝聚了二十年打铁生涯所锤炼出的、最原始最狂暴的力量!手臂上虬结的肌肉瞬间贲张,粗布衣袖被撑得几乎要裂开!他猛地一甩腕!


呜——!


那沉重的乌木剑匣,带着一股沉闷到令人心悸的破空之声,没有砸向柳千岳的身体,而是精准无比地、如同巨锤砸向铁砧一般,对准了那层层叠叠剑光最核心、力量最凝聚的那一点——沧浪剑的剑脊!


以匣为锤!以力破巧!


“铛——!!!”


一声震耳欲聋、仿佛两座铁山对撞的恐怖巨响,猛地炸开!


肉眼可见的、凝练如实质的冲击波以两物交击点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高台上铺设的猩红绒毯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撕扯,瞬间化为无数碎片,激射飞扬!坚硬的石质台面,竟也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裂开蛛网般的细纹!


柳千岳脸上的狰狞瞬间凝固,转为极致的惊骇与难以置信!他只觉一股无法形容的、沛然莫御的巨力,如同山洪爆发般顺着剑身狂涌而来!那力量是如此纯粹,如此霸道,瞬间就冲垮了他引以为傲的沧浪剑气!他灌注于剑上的雄浑内力,在这股蛮横的巨力面前,如同挡车的螳臂,脆弱得不堪一击!


咔嚓!


一声清脆到令人牙酸的断裂声,刺破了巨响的余音。


柳千岳手中的沧浪剑,那柄象征武林盟主权威、曾斩断无数神兵利器的宝剑,从剑脊被乌木剑匣砸中的地方,断为两截!


前半截剑身带着凄厉的尖啸,旋转着高高飞起,在刺眼的阳光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弧光,然后“夺”的一声,狠狠钉在高台边缘一根粗大的朱漆木柱上,剑柄兀自嗡嗡颤抖!


柳千岳如遭雷击,浑身剧震,握着半截断剑的手臂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虎口已然崩裂,鲜血顺着剑柄淌下。他踉跄着连退数步,每一步都在石台上踏出深深的脚印,才勉强稳住身形,脸色已是死灰一片。他看着手中那半截残剑,又猛地抬头看向对面那铁匠,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一种世界观崩塌的茫然。那铁匠,依旧站在原地,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缓缓收回了那沉重的乌木剑匣。


整个沧浪台,陷入了一片绝对的、死一般的寂静。数千人,如同泥塑木雕,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幕彻底震骇住了。方才还响彻云霄的“除魔卫道”之声,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风吹过断旗的猎猎声响。


铁匠的目光扫过柳千岳死灰的脸,扫过台下那一张张写满震惊、茫然、恐惧的脸孔。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铁片摩擦般的嘶哑,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


“这江湖……”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众人心上,“果然……从未变过。”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一眼。仿佛这高台之上,这数千所谓的武林豪杰,都不过是路边的尘埃。他提着那沉重的乌木剑匣,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来时的石阶走去。沉重的脚步踏在碎裂的石板和绒毯碎片上,发出单调而清晰的回响。


台下的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分开的潮水,下意识地向后退去,让开了一条宽阔的道路。无数道目光,复杂难言——惊骇、恐惧、茫然、羞愧……交织在一起,追随着那个粗布短褂、背影佝偻的身影。


死寂持续着。直到那身影即将消失在石阶的尽头。


突然,一个狂热的、带着巨大解脱和崇拜的声音,在死寂的人群中猛地炸响,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


“恭送大侠!”


这声音仿佛有着某种魔力。短暂的沉寂后,第二个声音、第三个声音……如同燎原的星火,迅速蔓延开来!


“恭送大侠!”

“恭送大侠!”

“恭送大侠!”


声音起初有些杂乱,带着迟疑,但很快便汇聚成一股洪流,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响亮,越来越狂热!如同山呼海啸,再一次席卷了整个沧浪台!仿佛刚才那揭露盟主真面目、震碎沧浪剑的恐怖一幕从未发生,仿佛他们之前喊打喊杀的“血手修罗”,瞬间就变成了他们顶礼膜拜的“大侠”!


我(沈墨)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震耳欲聋的欢呼而有半分迟滞。那山呼海啸般的“恭送大侠”如同潮水般冲击着耳膜,却只让我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荒谬和冰冷。


这江湖,果然还是老样子。昨日之魔头,今日之大侠,翻覆只在瞬息之间。他们欢呼的,不过是又一个倒下的偶像,和下一个可能出现的“英雄”罢了。至于真相?血债?谁在乎呢。


走下最后一级石阶,山风裹挟着草木的气息扑面而来,吹散了高台上那令人作呕的血腥、狂热和虚伪的味道。我抬头看了看天,阴沉依旧,但压在心口二十年的那块巨石,似乎随着那一劈,终于碎掉了些许。


没有目的地,只是顺着山道向下走。手中的乌木剑匣异常沉重。走到半山腰一处断崖边,崖下是奔腾咆哮的沧浪江,浑浊的江水撞击着嶙峋的礁石,发出沉闷



那山呼海啸般的“恭送大侠”如同滚烫的烙铁,烫在我的耳膜上,也烫在我沉寂了二十年的心上。声音里透着狂热,透着解脱,透着一种廉价的崇拜。就在片刻之前,他们还在这位“柳盟主”的号令下,挥舞着刀剑,要将我碎尸万段,口口声声喊着“除魔卫道”。如今,真相撕开伪饰,他们便迫不及待地调转风向,仿佛之前的狂热与杀意从未存在过。


这江湖,果然从未变过。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昨日之魔,今日成侠。他们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可以膜拜的符号,一个可以宣泄情绪的对象,至于这符号底下是血是泪,是冤是债,谁又真正在意?


我脚步未停,甚至没有因为这震耳欲聋的呼喊而放缓半分。沉重的乌木剑匣提在手中,里面躺着那柄刚刚饮下伪君子断剑之耻的长剑。它曾饮过太多血,仇人的,无辜者的,连同我自己的。二十年前,我握着它踏遍腥风血雨,以为斩尽仇雠便能填平心头的深渊,最终却只落得一身洗不净的血腥和更深的空茫。今日,它震碎了沧浪剑,也震碎了我背负二十年的枷锁。它的使命,到此为止了。


一步步走下沧浪台冰冷的石阶,将那片虚伪的喧嚣与狂热甩在身后。山风渐劲,吹散了高台上令人窒息的铁锈味(那是沧浪剑断裂时迸出的)和那浓得化不开的、名为“正义”的谎言气息。风带着草木的清苦,灌入我敞开的粗布短褂,试图吹散积郁在胸口的块垒。


走到半山腰一处断崖,下方是沧浪江。江水浑浊,奔腾咆哮,永不停歇地撞击着黝黑的礁石,发出沉闷而固执的怒吼,像极了这江湖本身——看似汹涌澎湃,实则周而复始,不过是换着名目重复着同样的争斗与倾轧。


我停下脚步。崖风猎猎,吹得衣袂翻飞。


低头,打开沉重的乌木剑匣。那柄剑静静地躺在里面,剑身黯淡,唯有靠近剑格处那一道渗入肌理的暗红痕迹,在阴沉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眼。那是二十年前的血,早已干涸发黑,却如同烙印,永远刻在了这冰冷的铁器上。


我伸出手,布满厚茧的手指抚过冰凉的剑脊。没有眷恋,没有迟疑。就像从炉膛里夹出一块冷却的废铁。


手臂一挥,带着打铁二十年练就的干脆利落。


长剑脱手,在空中划过一道黯淡无光的弧线,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它无声无息地坠入下方汹涌浑浊的江水中,“噗”的一声微响,只溅起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浑浊的浪头一卷,那抹黯淡的金属光泽便彻底消失,被这亘古奔流、吞噬一切的江湖浊浪吞没得无影无踪。


剑匣空了。


我掂了掂这陪伴我走完最后一段复仇之路的乌木匣子,同样随手一抛。它翻滚着,磕碰着崖壁,带着沉闷的回响,很快也消失在奔腾的浊流之中。


身上,只剩这件沾满油污、铁锈星点和炉灰的粗布短褂。山风穿过,带着江水的湿气和山林深处的凉意,贴着皮肤滑过。我下意识地紧了紧空荡荡的双手,那二十年打铁磨砺出的粗粝掌心,此刻只感受到空气的流动。


最后望了一眼山下。那座繁华喧嚣的城池在薄暮中轮廓模糊,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人间的轮廓。那里,武林大会的喧嚣或许还在回荡,新的盟主或许已在酝酿,新的“魔头”或许正在被塑造……正邪翻覆的戏码,永无休止。


够了。


我转过身,不再看那城池,不再听那江湖。目光投向眼前莽莽苍苍的山林深处。脚下的路,蜿蜒曲折,隐没在草木的阴影里。没有方向,却只通向一个地方——那间破旧却温暖的铁匠铺,那炉膛里永不熄灭的暗红炉火,那日复一日敲打铁砧的单调节拍。


那里没有江湖的恩怨,没有正邪的纷争,只有铁与火的纯粹,只有汗水滴落、火星迸溅的简单真实。


我迈开脚步,踩着山间湿滑的泥土和落叶,一步一步,走向那片寂静的归处。身后的喧嚣彻底远去,只有风声、林涛声,以及胸腔里那颗沉寂已久的心,在空荡的躯壳中,缓慢而沉重地跳动。二十年的血债,今日终于了结。剩下的路,只属于炉火,属于铁锤,属于一个打铁的老汉。


这江湖,再见。再也不见。


(全书完)

上一章
看过此书的人还喜欢
章节评论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添加表情 评论
全部评论 全部 0
江湖杂记
手机扫码阅读
快捷支付
本次购买将消耗 0 阅读币,当前阅读币余额: 0 , 在线支付需要支付0
支付方式:
微信支付
应支付阅读币: 0阅读币
支付金额: 0
立即支付
请输入回复内容
取消 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