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的死寂被空调出风口单调的嘶嘶声填满,像某种冰冷的背景噪音。皮革味、消毒水味,还有毯子底下顽固透出来的酸腐气,混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徐薇双手稳得如同焊在方向盘上,车子滑过一个路口,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支路。路两旁是些蒙着灰的旧楼,招牌褪色,行人稀少。
后座中央,那团厚重的灰蓝色毯子包裹歪倒着,像一个巨大的、不祥的污渍。毯子表面细微的、持续不断的颤抖一直没停过,像底下有什么东西在永不停歇地经历着无声的地震。那闷在里面的嘶嘶漏气声,微弱却穿透力十足,像垂死蚊蚋在耳膜上反复刮擦。
沈知意坐在副驾,后背绷得像块压缩到极限的钢板。她右手搁在膝盖上,紧攥的拳头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微微颤抖。她死死盯着前方灰扑扑的路面,下颌线绷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断裂。车厢里那股混合的气味,尤其是毯子底下散发出来的、带着绝望气息的酸腐,像无形的毒蛇,死死缠绕着她的脖颈,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般的窒息感。
车子最终在一栋不起眼的、挂着褪色“康宁诊所”牌子的三层小楼前停下。楼面是陈旧的米黄色墙砖,几扇窗户拉着百叶帘,透着股刻意低调的疏离感。不像医院,倒像个需要预约的私人会所。
徐薇熄了火。引擎声消失的瞬间,后座那闷在毯子里的嘶嘶声似乎被放大了,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粘稠感。
徐薇利落地解开安全带,右手推开车门。冷空气卷着灰尘涌进来。她没看沈知意,径直绕过车头,拉开了后座车门。
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呕吐物残留、汗味和灰尘的酸腐气瞬间扑了出来,冲散了车外的冷空气。
徐薇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俯身,左手抓住毯子包裹靠近肩膀的部分,另一只右手探向毯子下大概是腿弯的位置。她手臂发力,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力量,将那个沉重、瘫软、散发着异味的“包裹”从后座里拖了出来!
毯子粗糙的边缘刮过真皮座椅。被拖动的瞬间,毯子深处猛地爆发出一阵更剧烈、更混乱的痉挛!闷闷的“嗬……嗬呃……”声带着撕裂般的痛苦,毯子表面剧烈地起伏、扭动,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疯狂地挣扎!
徐薇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双手死死扣住毯子下那瘫软却爆发出惊人反抗力量的身体,硬生生将挣扎压制下去!动作干脆、利落,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效率。她右手托住腿弯,猛地发力,将整个“包裹”横抱起来!
重量沉得让她身体也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才站稳。毯子底下那点徒劳的挣扎和痛苦的呜咽被强行摁灭,只剩下更急促、更绝望的嘶嘶声,隔着厚毯子,像濒死的喘息。
沈知意还僵在副驾驶座上,像是被钉住了。她看着徐薇抱着那团散发着恶臭、不断颤抖的毯子包裹,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地走向诊所那扇不起眼的玻璃门。她的右手在膝盖上猛地攥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肉里。一股冰冷的、混合着巨大荒谬和被彻底排除在外的愤怒,猛地冲上头顶!
她右手猛地推开车门,动作带着一股戾气!车门撞在限位器上,发出“哐”的一声闷响!她几步冲到徐薇面前,高大的身形带着压迫感,几乎挡住了诊所入口。
“给我!” 她声音嘶哑紧绷,像砂纸摩擦,带着毫不掩饰的暴戾和一种近乎失控的占有欲。她右手伸向徐薇怀里的毯子包裹,眼神死死盯着那不断颤抖的轮廓,里面翻涌着复杂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东西——是厌恶?是责任?还是别的什么?
徐薇脚步顿住。她抱着那沉重的、散发着异味的“包裹”,抬起头。目光迎上沈知意那双布满血丝、充满攻击性的眼睛。她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锐利,像淬了寒冰的刀锋,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清晰的、毫不掩饰的鄙夷。
“给你?”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砸在水泥地上,清晰、冰冷、带着刺骨的嘲讽,“然后呢?让她在你那间‘干净’的公寓里,烂掉?”
“你——!” 沈知意像是被狠狠抽了一耳光,脸色瞬间铁青,眼中怒火暴涨!她右手猛地扬起,几乎要抓住毯子!
徐薇抱着苏棠的手臂纹丝不动,身体却微微侧开,避开她伸过来的手。她的目光越过沈知意愤怒扭曲的脸,落在她身后那辆孤零零停在路边的黑色商务车上,又扫过她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拳头。那眼神里的鄙夷更深了。
“沈知意,”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晰,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冰冷和更深的警告,“看看你自己。” 她下巴朝她那双沾着灰尘和不明污渍的鞋子,还有裤腿上蹭到的、从毯子上沾染的灰印点了点,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事实,“也看看你身后。‘星尘’……还剩下什么?”
最后几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沈知意最痛的地方。
沈知意扬起的右手僵在半空。她顺着徐薇的目光,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鞋尖的灰尘,裤腿上的污迹……还有身后那空荡荡的、散发着绝望气息的车厢。林夏被抬走时灰败的脸,施缪情痛苦苍白的表情,陆晚柠和周小满惊惶茫然的眼神……还有怀里这团散发着恶臭、只剩一口气的……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无力感,混合着被彻底剥开伪装的羞耻和愤怒,像冰水一样兜头浇下,瞬间浇熄了她眼中喷薄的怒火,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狼狈和一种被看穿的难堪。她僵在原地,扬起的右手无力地、颓然地垂落下来。
徐薇不再看她。她抱着怀里那团不断颤抖、嘶嘶作响的“包裹”,侧身,用肩膀顶开了诊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门内温暖的空气和淡淡的消毒水味涌出来。
她抱着苏棠,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玻璃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面湿冷的空气和沈知意僵立在路边的、孤绝的身影。
诊所大厅灯光柔和,但空无一人,只有前台后面坐着一个穿着淡蓝色护士服的年轻女人,正低头看着什么。听到门响,她抬起头,看到徐薇抱着一个散发着异味、裹得严严实实还在不断颤抖的东西进来,脸上没有露出丝毫惊讶,只有一种职业性的平静。
“徐总。” 护士站起身,声音温和。
“准备镇静剂,静脉注射。清理呼吸道,处理可能的外伤。隔离观察。” 徐薇语速极快,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交代一件物品的处理流程。她抱着苏棠,径直走向大厅侧面一条安静的走廊。
护士立刻拿起内线电话,低声快速吩咐着。
沈知意还僵在门外。冰冷的空气像无数根针,扎在她裸露的皮肤上。她看着那扇合拢的玻璃门,门内徐薇抱着那团毯子消失的背影,还有门玻璃上自己模糊、狼狈的倒影。诊所里柔和的灯光透过玻璃,在地面上投下一块温暖的光斑,离她只有一步之遥,却像隔着天堑。
她的右手垂在身侧,指关节因为刚才的用力过度而麻木僵硬。那股混合着酸腐、汗味和绝望的气息,似乎还顽固地粘在她的鼻腔里,挥之不去。徐薇最后那句话,像冰冷的回音,在她脑子里反复撞击——
“看看你自己。”
“也看看你身后。‘星尘’……还剩下什么?”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惫感,混合着被彻底掏空的荒凉,像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透着暖光的玻璃门,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里面那团还在毯子下不断颤抖、发出垂死嘶嘶声的轮廓。
她猛地转过身。
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逃离的决绝。
她右手拉开驾驶座的车门,重重坐了进去。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诊所的灯光和冰冷的空气。车厢里,那股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瞬间将她包裹,浓烈得让她胃里一阵翻搅。
她双手死死抓住方向盘,指节用力到发白。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里全是绝望的味道。然后,她猛地发动了车子!
引擎发出一声暴躁的嘶吼!轮胎在冰冷的路面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
黑色商务车像一头负伤的野兽,猛地蹿了出去,一头扎进前方灰蒙蒙的、毫无生气的车流里。尾灯在阴沉的街道上划出两道猩红的光痕,迅速消失在拐角。
诊所那扇玻璃门内,柔和的灯光下,护士推着准备好的药品车匆匆走向走廊深处。大厅恢复了寂静。只有门玻璃上,还残留着外面车辆离去时带起的、冰冷的气流旋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