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宁诊所的隔离病房里,惨白的灯光像凝固的冰,均匀地涂抹在每一寸空间。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发苦,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刺痛。空气是死的。
苏棠躺在窄小的医疗床上,像一具被遗弃的标本。宽大的白色病号服空荡荡地罩着她枯瘦的身体,露出的手腕细得像一折就断的枯枝,皮肤是那种不见天日的、死气沉沉的灰白。她的眼睛空洞地睁着,瞳孔里没有光,没有焦距,只有一片被彻底碾碎后的、无边无际的灰烬。直勾勾地对着天花板上某一块被灯光照得格外刺眼的白斑,仿佛那里是她意识沉没前最后锚定的坐标。
胸膛的起伏微弱到几乎消失,每一次吸气都浅得如同叹息,伴随着喉咙深处那点“嘶……嘶……”的、如同老旧通风管道漏气般的微弱噪音。永不停歇,永无止境。没有愤怒,没有挣扎,连痛苦都感觉不到了。只剩下虚无。像被彻底格式化后,徒留空壳的机器,仅剩一点维持最低能耗的电流嘶鸣。
病房门上的观察窗无声地滑开一小块。护士那只冷静、不带感情的眼睛快速扫过室内。目光在苏棠那双空洞睁着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确认没有危险的迹象,随即,观察窗无声滑上。
绝对的死寂重新降临。只有那点微弱嘶嘶声,固执地证明着某种残酷的“存在”。惨白的光线冰冷地切割着她灰败的脸颊,没有一丝暖意,只有深入骨髓的绝望和冰冷。
市中心医院顶层,ICU。
这里的光线更暗,空气更冷,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更复杂的药味和仪器运行的低沉嗡鸣,构成一首冰冷而精准的生命挽歌。幽蓝、惨绿、暗红的光点在各种监护屏幕上无声地跳跃,像黑暗中窥伺的鬼眼。
林夏躺在管线缠绕的中心。无菌薄被下的身体几乎没有任何起伏,氧气面罩扣在脸上,凝结的雾气随着呼吸机沉闷的“嘶…呼…”节奏极其缓慢地聚散。她的脸是一种死寂的灰败,嘴唇干裂发绀。心电监护仪上,那条代表心跳的绿色线条微弱地起伏,数值低得令人窒息。血压监测在危险的低位徘徊。输液泵的指示灯规律地闪烁,冰冷的药液和营养液一滴一滴,精准地注入她衰竭的血管。
绝对的死寂中,只有仪器的低鸣和呼吸机机械的节奏。
突然——
林夏那只放在薄被外侧、插着留置针的左手,食指的指尖,极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微弱的涟漪,在死水潭表面漾开,瞬间被仪器的嗡鸣吞噬。
紧接着,她灰败脸上,那紧闭的、如同焊死的眼睑,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颤动了一下。一次。又一次。长而密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在无形的重压下,极其微弱地抖了抖。
眼皮下的眼球,在缓慢地、沉重地转动。仿佛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泥沼深处,用尽残存的所有力量,试图撬开一条……通往光明的缝隙。
同一家医院,骨科VIP病房。
灯光被调成了柔和的暖黄色,试图驱散医院的冰冷,却收效甚微。空气里是消毒水、药味,还有一丝新鲜绷带的气息。
施缪情躺在病床上,意识在麻醉的余波和剧痛的边缘沉沉浮浮。脸色是失血后的惨白,嘴唇干裂。她左手腕至左上臂被厚厚的白色绷带和坚硬的固定支具严密包裹,像一件沉重而笨拙的石膏盔甲。露在外面的右手无力地搭在床边,指尖冰凉。一条细细的镇痛泵导管连接着手臂的静脉,药液正缓慢地注入。
麻药正在退潮。左腕和左臂深处那被强行缝合、固定的地方,像埋进了一颗烧红的铁球,灼痛感正一点点苏醒、蔓延,穿透了镇痛泵的屏障,尖锐地啃噬着她的神经。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那片区域,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让她即使在昏沉中也痛苦地蹙紧了眉头,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感觉自己像沉在冰冷粘稠的海底,上方是模糊晃动的光影和遥远的人声。疼痛是海底深处不断上涌的岩浆,灼热,沉重,要把她彻底吞噬。意识碎片般漂浮:翻滚的黑水,戴着牙套的鳄鱼巨口,裹着旧毯子沉下去的轮廓……还有宫长志雄那双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眼睛。恐惧和剧痛交织,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
“呃……”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身体在剧痛的刺激下无意识地想要蜷缩,却被左臂沉重的固定支具死死限制住,动弹不得。只能徒劳地绷紧脖颈的肌肉,冷汗顺着太阳穴滑落,浸湿了鬓角的头发。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陆晚柠拄着双拐,右腿支具移动时发出冰冷的摩擦声,小心翼翼地挪了进来。她脸色也不好,但眼神里带着担忧。周小满跟在她身后,左手依旧无意识地护着腕部,眼神惊惶地看着病床上痛苦蹙眉的施缪情。
陆晚柠挪到床边,看着施缪情惨白的脸和额角的冷汗,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右手无意识地抓紧了拐杖扶手。周小满也挨过来,看着那厚厚的绷带和支具,脸上露出害怕的神情。
施缪情似乎感觉到了身边的动静。她的眼皮极其沉重地颤动了几下,像有千斤重。睫毛抖动着,挣扎着,终于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视野模糊,晃动。柔和的灯光刺得她眼球生疼。她看到床边两个模糊而熟悉的身影轮廓,是陆晚柠和周小满。她们脸上的担忧和惊惶在她模糊的视线里晃动。
她想开口,喉咙却干得如同砂纸摩擦,只能发出一点嘶哑的气音。更剧烈的疼痛从左臂炸开,让她瞬间倒抽一口冷气,刚掀开一点的眼皮又无力地垂了下去,只剩下睫毛在痛苦地颤抖。意识再次被汹涌的剧痛拖拽着,沉向冰冷黑暗的深渊。只有那灼烧般的痛楚,真实而残酷地提醒着她还活着。
陆晚柠和周小满看着她又陷入昏沉痛苦的样子,更加手足无措。周小满右手下意识地抓住了陆晚柠的胳膊,寻求一点依靠。陆晚柠右手拄着拐杖,支撑着自己和身边人的重量,右腿支具冰冷地硌着,忘了疼,只剩下茫然和更深的无力感。
病房门外,走廊的阴影里。
徐薇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进去。她隔着门上的观察玻璃,目光冷静地扫过病房内的一切——病床上被剧痛折磨的施缪情,床边两个茫然无措、互相依偎的女孩。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像精密的仪器在扫描数据,评估着损失和后续的“处理”方案。
她右手拿出手机,屏幕解锁的冷光瞬间映亮了她毫无波澜的眼眸。她低头,指尖在屏幕上飞快地戳点着,发送着一条条清晰、冰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指令,如同在操控一个庞大而复杂的系统。
发完信息,她收起手机。最后看了一眼病房内那个被白色“盔甲”禁锢、在剧痛中挣扎的身影,目光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高效运作下的、冰冷的审视。然后,她转身,高跟鞋踩在光滑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嗒、嗒”声,朝着走廊尽头的电梯间走去。背影挺拔,步伐沉稳,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精密机器,精准地驶向下一个坐标。医院走廊惨白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拖得很长,冰冷而孤绝,消失在拐角。